蘭姨是裝給別人看的。 　　如果說福利院有人際規則的話，蘭姨應該是高手。 　　她的高明之處不在於高調的炫耀，而在於適當的示弱，或者，在某種程度上，呈現出眾人想看到的她的狀態。她知道聶大勇眼界高遠，雖然他的身體日漸衰微，但他的心傲得像天邊的雲，目前，她是抓不住的。當然，她心裡很清楚，聶大勇在麵子上與她保持著適當的尊重，但在骨子裡，是瞧不起她的，想到這裡，蘭姨對自己感到有些憐憫，她痛恨丈夫早早離開他，她也嗔怨女兒不常來看她，這倒倒給了她一些晚年的自由。 　　蘭姨是愛美的，在同齡人中，她也算是美的。這種美在她走路的姿態中，緩慢、平靜、穩當，她以這種步伐，穿梭在眾人的需求之中，比如幫沒有家人的老費料理後事，她幾乎贏得了所有同類心的夥伴，他們想到自己也許會有那一天，他們和蘭姨的關係更為密切，自被聶大勇疏離後，蘭姨的業餘生活更為豐富了，打麻將、跳舞、繪畫......仿佛聶大勇並沒有對她造成任何傷害。 　　聶大勇的腿一天一天地好起來，到現在，他可以拄著拐杖自由行走。他路過嘰嘰喳喳的人群，人們開始安靜，直到他離開，人們目光追隨而去，又開始熱烈地說笑。兒子昨晚深夜回了電話，電話內容是讓父親繼續待在養老院，原因是他在大洋彼岸遇到了財務困境，需要將他們原住的房子進行銀行抵押。聶大勇努力維持內心的平靜，看來離開這裡的希望算是落空了。 　　蘭姨知曉了這個消息，她更開心了，心高氣傲又怎樣，還不是困在這該死的、無用的年紀裡。她偷偷地觀察聶大勇，聶大勇拄著拐杖走向了海邊公路，他沿著公路往前走啊走，走了很長時間，但是距離並沒有多遠，直到聶大勇對著昏黃的太陽嘆了口氣，他開始往回走，身後是鋪滿半邊天空的晚霞。蘭姨滿意地舒了口氣，準備關上房間的窗戶。聶大勇離住處越來越近，他抬起頭，想緩緩頸椎的疼痛，不料眼神遇上了蘭姨，他不禁全身打了個寒顫，低頭裝作什麼也沒看見。是啊，越是走近養老院，像是越接近一座監獄，亦或是一座墳墓。 　　蘭姨對自己的判斷頗為自信，她知道聶大勇會再次屈服於寂寞。有錢又怎樣，是啊，雖然聶大勇的房子被進行銀行抵押，但她知道聶大勇相當富有，他斬獲多少攝影金獎，他有多少人羨慕的退休工資，他拍攝了多少震撼人的作品，他是一個優秀的男人，如果他正年輕，她是不會有這樣的機會，接觸到這樣優秀的人。蘭姨細細思忖著，她並不著急，她在等待著。 　　聶大勇聽著門外的蘭姨在和人打招呼，她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聶大勇心裡既厭惡又緊張，他怕門被打開的那一剎那，如何去麵對始終擺脫不掉的女人。她自認為她掌控著這裡的人情世故，她自認為她聰明，把控著所有人的心理節奏。是啊，聶大勇認為他好像輸了，他不能得罪她，或是惹惱她，除了院長、工作人員外，和他說話的人越來越少。他現在是一座孤島，時好時壞的記憶剝奪了他的許多樂趣。她的腳步聲越來越遠，這讓他此時感到輕鬆，輕鬆過後，他又感到後怕，他是不是被她影響了，哦，好可惡的一個存在，這時，一個可怕的念頭突然出現在腦海，她會死的，她也會像老費那樣死去，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死了，一切問題都可以解決了。這樣想想，聶大勇心理感到無比輕鬆，當晚，他就睡了個安穩的覺，許多回憶在夢裡閃現。 　　夢是隨機的。它從一個場景跳向另一個場景。這些場景並不相互關聯。但這些場景像是在某個東西的背後。他在夢裡仔細想著，嗯，是鏡頭，是窗戶口的鏡頭。夢剛到這裡，場景跳往了頒獎現場，多麼令人興奮，緊接著，他夢到了妻子，也是在那個光耀時刻，妻子往一片白茫茫的霧中走去，永遠離開了他。他難過地哭泣，嗚咽著，他看了看那幅作品，作品名字為《影》，影扭曲著。他想起來了，他腿受了傷，他在家療養，他百無聊賴，他拿著相機在窗口亂拍，鏡頭在陽光裡不時地反射著光，光太刺眼，繼而光到了一個鏡子上，也刺著他的眼，是，那是對麵的一個窗戶，應該是疏忽，窗戶沒有關，裡麵有一對男女撕打著，像是夫妻吵架，男人發現了他，“嘶～”的一聲，拉住了白色的窗簾，他按下了快門，繼而那白色的窗簾又重新出現，找書苑 www.ｚhaｏshuｙｕan.com 不同的是，白色窗簾是被鋪在地上的，一滴、兩滴、一片、一大片......眼前滿是鮮紅。聶大勇頭暈目眩，他分不清，是他自己，還是夢裡的自己。難過、害怕，他掙紮著......時間好漫長。 　　疼痛，一根尖刺紮進了他的胳膊，他懵懵懂懂睜開眼，看見嘀嘀嗒嗒的點滴，那晶瑩剔透的小水珠在小圓柱形的軟管裡匯合，停了一小會，然後順著軟管流進血液裡，那種液體的冰涼讓他警醒，他眼前朦朧，憑著直覺，看時間，這應該是中午了，他心想真是睡了好久了。突然一張塗抹著粉的臉又湊到他的眼前。 　　“啊！真該死！”聶大勇大聲叫嚷著，嘴裡出來的卻是“哇啦、哇啦”亂語。 　　“醒了，醒了。”是院長的聲音。“這真是多虧了你，蘭姨。不然，這聶大勇可是危險了。” 　　蘭姨微笑著擺擺手。 　　“聶大勇！聶大勇！你安靜點！真是好險，你好好休息，血壓那麼高，再晚點發現，你恐怕是要半癱在床上了。”是院長的聲音，聲音裡多了幾分粗暴的關切。 　　聶大勇安靜了，他知道自己又落在蘭姨手裡了，他們對蘭姨誇贊不已，蘭姨在福利院的名聲越來越高，甚至院長將她作為“模範老人”的代表。蘭姨走了過來，聶大勇將頭撇向另一側，窗外一對年輕夫婦帶著小孩在海邊散步，聶大勇這時突然想起夢裡的窗戶，他驚恐地睜大雙眼，雙手緊攥著床被，渾身發抖。 　　“看，這又發冷了。”蘭姨邊說著話，邊幫聶大勇蓋好被子。“人啊，就是要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