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的想法越來越強烈,兒子肯定是不會答應的,他會因此背上不孝的罪名。 這裡的同伴更不想逃跑,他們將自己的晚年安頓於這一日三餐中,他們飽食,曬曬太陽,睡個安穩覺,沒病沒災,這些已經是最大的福報。 還有些同伴,壓根跑不了,他們思維清晰,人生經驗豐富,但被困於這日益退化的身體中,有的需要定時吸氧,有的需要按時測量血壓,最不濟的,他們身上被插著各種各樣的管子,管子那一頭是先進的設備,科技延長了壽命,靈魂有時想擺脫這些桎梏,但求生本能妥協了,他們無法自理,每次護理人員拿走排泄物的墊褥,羞恥心就不自覺地跑出來,一次又一次,直到麻木。 聶大勇每日看到這些,心裡總是被無形的大山壓著。隻有英子那青春的活力,能給他喘一口氣。 今日是周五,英子在這天會開車返程。 車子是白色的,一輛舊式的甲殼蟲,它緩緩地開往城市。 那是他年輕時多麼喜歡的地方,那裡熱鬧非凡,充滿了希望和野心。隻要滿足了光、影、人的存在,任何一個畫麵,都有可能成為一幅潛在的好作品。城市的一天從早晨的陽光開始,朦朧的光給城市輪廓鍍上金,車輛開始穿梭,承載的欲望和夢想混亂而又有秩序地交織著,它們織成了水泥城市運作的網,完美而堅固,唯獨漏掉了死亡。 死亡在城市隨機的角落裡,在公寓屋子,在醫院病榻,在街道,在任何一個可能的地方,腳步太匆忙了,死亡被縮小了。是啊,微乎其微,在這樣無所事事的白日暢想裡,死亡真大呀,占滿了整個心間。聶大勇嘆了口氣,竟悲傷地流下了眼淚,他看到被季節遺落的一隻蒼蠅,仰著死在身旁的桌子上,翅膀薄的像命運,被微風吹得顫微微的,像還是活著。 “沒人送飯了吧?”蘭姨準點來了。她猜透了聶大勇的心思。“不要忘了自己的年紀。英子休兩天假。等會......”蘭姨朝著門口望了望。“等會院長和其他人來,他們不知道要找什麼,你注意著點。” “我又沒做什麼虧心事。”聶大勇話還沒有說完,院長和其他人已經來了。 “聶叔,例行的年度房間檢查。” “我不喜歡別人動我的東西。”聶大勇界限感很重,他認為房間是自己的空間,別人沒有權力來乾涉。其實,聶大勇是怕別人發現自己的尿不濕,這樣的事真是難以啟齒。 聶大勇拒絕了,但是沒有用。 “我們會小心的。”院長說道。 他們小心翼翼檢查了窗戶、電源、熱水器......還有櫃子...... 櫃子上有把小鎖。 “這個是我的個人東西。” “我們查查看有沒有安全隱患。” “沒有,我是老了,不是傻了。”聶大勇有些生氣。 “這恐怕不行,聶叔。每個人都要查。” 聶大勇看了看蘭姨。蘭姨點點頭。 聶大勇無奈用鑰匙打開櫃子。 “這是什麼?”一個工作人員指著用黑袋子包裝的大袋物品,他用手指戳了戳,軟軟的。 院長趕了上來,和那個工作人員將物品抬下。 聶大勇屏住呼吸,滿臉通紅。 打開了。 “噢。”院長意味深長地看了聶大勇一眼。 工作人員也看了看聶大勇。 蘭姨上來也看了看,表情更為復雜,甚至露出同情的表情。 聶大勇像是被別人看光了,過往的榮譽都救不了他。 聶大勇背著他們揮揮手。 他們默默離開。 直到晚上,蘭姨都沒有過來拿飯盒。 蘭姨都開始嫌棄他了。聶大勇心想。 聶大勇覺得他和別人是不一樣的,但終究還是一個樣,時間對待每個人真是公平啊,哪裡能有這樣絕對的平等。想著剛才的他們,他們也會有這一天啊,這樣,他的心裡也好受了些。 第二天,蘭姨沒有來。聶大勇決定自己去食堂。 食堂裡,人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聊著天,似乎在聊檢查的事,也有的人聊著、聊著,笑出了聲。蘭姨在那裡,她和幾個女的說說笑笑,她看見了他,並沒有馬上理會。聶大勇鼓起勇氣,坐在了偶爾打過招呼的幾個人中間,真是奇跡般的沉默,隻能聽見勺子刮飯盤的聲音,聶大勇不喜歡這種聲音,那種聲音有些粗魯,讓人渾身不舒服。很快,他們說吃完了,就結伴走了。望著他們的背影,其中一個人轉過頭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說道:“藝術家也用尿不濕,誰說人不一樣?” 聶大勇自尊被擊碎了一地。他恨恨地看向蘭姨。 他認為就是她出賣了他,粗鄙的人,長舌婦人! 也許是其他人。 但他認為就是她。 他知道全院的人都知道他在用尿不濕。 他有點渴望英子,渴望英子的小甲殼蟲將他帶離這裡。 即使死,他也要死得其所。而他們,他詛咒他們死無葬身之地。 聶大勇感覺身體裡的某種東西正在蘇醒,猛烈的、持續的、失去理智的,像《影子》作品中沒有章法的、狂飛亂舞的“蛇”。這種東西和多年前一樣具有破壞力。 蘭姨以為聶大勇會崩潰,出乎意料的是,聶大勇很平靜。 吃飯、睡覺、散步、拍照,偶爾還會看她兩眼,她曾遇到過那種目光,平靜、深邃得像海平麵,會將人默默吞噬、嚼爛,再重歸於平靜。他甚至對嘲笑他的人很友好,給對方點煙,對方不好意思地道歉,他也隻是笑了笑,看上去,有很大的肚量。 也是從那天起,聶大勇給每個人點煙,逢人就點,每次點完後,他看著煙從眼前裊裊升起,看著煙頭灰燼一閃一滅,有時表情嚴肅,有時陷入沉思,有時斜嘴微笑......他的人緣越來越好,他越來越活絡,也就在這兩天內,再也沒有人提起尿不濕的事,那種事再提起來,就顯得人太不懂事兒了。 聶大勇再次站在窗前,遠遠望去,像蛇一樣的公路上駛來那輛熟悉的甲殼蟲,白色的車漆在陽光的直射下,閃閃發光。
五.尿不濕(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