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味道(1 / 1)

英子不喜歡去城裡姑媽家,但自父母離世後,那是唯一可去的地方。   她並不招人待見,那房間寬大、空曠,隻有姑媽一人住,而姑媽也隻喜歡一人住。那是在幾歲,自那天起,她就開始被親戚周旋,人們笑臉相迎,但在笑臉的背後,巴不得扔掉這個麻煩。不過,英子自小,似乎就通曉人情冷暖,若換成我,我也是怕麻煩的吧,每這樣想,她就沒有那麼多嗔恨心,她常長舒一口氣,算是原諒。但在無盡的黑夜裡,英子被惡意的心魔侵占,她頭腦清晰,清醒地睡不著覺,它們在頭腦裡盤旋,在窗簾裡盤旋,在各種流言裡盤旋,它們將她的魂魄抬起,她低頭看去,那個她閉著眼睛躺在那裡,多麼熟悉的畫麵,像是死去......像是死去的母親,如果沒有他,或者他,也許,也許她的人生是另一番景象,那景象裡有母親溫暖的懷抱、有熱氣騰騰的飯菜、有每晚為她留守的燈光......燈光,是啊,那間屋子雖然是她的,但她再也沒有進去過,那裡的慘案一時轟動了鄰裡,人們常常以異樣的、可憐的眼神看著她,人們雖然沒有惡意,但背後指指點點的手指頭太多了,英子曾一度想讓它們都消失。   英子勉強讀完了中學,她不得已寄宿在姑媽家,她每周末隻回來一次。姑媽恨她,她能感覺到,也許是母親的原因,父親也死了,但有時,她能感受到姑媽強大恨意下隱藏的一絲愛意,也許在她身上能感受到父親生前的影子。中學讀完後,英子就放棄了求學之路,也許她是懼怕每次要填的家庭關係表、每學期的家訪,或者,她討厭別人的憐憫。她離開了姑媽家,時間也過得飛快,英子可以嫻熟地遊走在社會邊緣,也正是邊緣,英子心態被歷練得尤為通透。   這次表演是姑媽的,姑媽先是對她表示了關心,說是一個年輕女孩子家家的,不要四處亂竄,好好過日子才是正事,如果可以的話,也可以搬進來住。姑媽說話的時候,一直忍不住發出沉悶的咳嗽聲,那咳嗽像是卡在喉嚨裡,咽不得,吐不得,那時,她才發現,姑媽已經很早地老去了,姑媽不時地偷看她,卻有意地躲避著她的眼神。英子知道,她知道自己老了,她需要有人照顧。衰老真是件有趣的事,它可以讓勇敢的人變得懦弱,讓尖刻的人變得溫和,讓傲嬌的人變得怕死,若姑媽一直像之前一樣,她也許還會欽佩幾分。英子拒絕了,姑媽的眼神有些可憐,是衰老賦予的那種獨特的可憐,哪怕眼前是一個十惡不赦的人,也會讓人們產生的那種可憐,那種可憐會讓人蒙蔽心智,將她牢牢地捆綁在她的需求上,那種需求極為自私,它的根源在於控製。“我找到他了。我要做我的事。”英子留下這句話後,就離開了姑媽家。   他,是的,在那個影簿裡。她確信。她不知道他在那個時刻是以何種心情按下了快門。那種光影構圖、紙的材質,還有每頁上麵標誌的名字縮寫NDY,於證物照片一致。她離他越來越近。   英子停完車,聶大勇就早已站在門口,往她的方向看來。   “看來是在等我呀!”英子來到聶大勇身邊,她聞到了煙草味兒。   “抽煙了?”英子問道。   聶大勇不做聲,眼神有點寒冷,他點了點頭。   “上去吧。天氣變冷了。聶老師。”英子說完話,便攙扶著聶大勇上了樓。   打開屋門,一股濃烈的煙味兒、老人味兒撲麵而來。   英子快速走到窗前,打開窗戶,邊說著:“屋內要保持空氣流通,開窗十分鐘就好。”英子心裡對味道十分反感,但反感不利於她和聶大勇的相處。她心裡知道,隻有崇拜和贊賞,才能拉近他們之間的距離。   英子拿走飯盒,嘴裡說著:“我去洗洗。再盛一些飯來。蘭姨呢?”   聶大勇看了看英子,眼神裡有幾分怪異。   英子內心微微一顫,就這麼幾天的時間,聶大勇變了,變得有些鋒利。   當她再次回來時,聶大勇在窗臺邊一直抽著煙。   英子沒有說什麼,她將煙灰缸遞了過去。   她看到聶大勇合上眼睛,身體微微顫動,一股異味傳了過來。這種味道她曾偶爾聞到過,這次卻很確定。英子起初有些尷尬,她深覺眼前聶老師的形象矮了幾分。一支又一支,煙味兒越來越濃,它們要掩蓋讓人羞愧的東西。   “英子。”聶大勇放下了煙,將煙頭狠狠摁進煙灰缸裡。“我想請你幫個忙?”   “什麼忙?”   聶大勇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沒事,我需要休息下。”聶大勇感到渾身不舒服。   “行,聶老師,有事就摁鈴。”   雙方都心知肚明,聶大勇有些感激英子給他留了幾分薄麵。   過了很長時間,英子桌子旁邊的鈴聲響起。   英子進來了。聶大勇有些忐忑。   “英子,有件事想讓你幫忙?”聶大勇再次開口說道。   “聶老師,你說。”英子聞到屋內還有些異味,她準備上前開窗,卻發現窗戶是打開的。廁所屋子的味道更重,她從門板的縫隙間看到,偌大的紙尿褲占滿了垃圾簍。   味道告知了一切。   “我想離開這裡。”聶大勇說。   “去哪兒?”   “不知道。”聶大勇低頭說。“我有錢,我有很多錢。我兒子問我要過,但我自己留著。你看那個蘭姨,你以為她真的是那麼殷勤嗎?誰知道她背地裡都乾些什麼事!”   “可以去旅遊。或者重新買個房子。我想逃到一個誰也不認識的地方。”   “那樣會有人惦記你的。”   “不會。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我兒子隻有在需要錢的時候,想到我。”聶大勇苦笑了一聲。“我想,你大概也知道了。”聶大勇吞吞吐吐地說道。“我不想在這裡被低看。”   “年紀大了都會這樣的。剛出生的嬰孩,不也是這樣嗎。”英子淡然地說道。   “可那真的會讓人厭惡,我連自己都厭惡呢。”   “自己不喜歡自己,怎麼能期待別人呢。”   “你年紀小,不懂。”   “年紀怎麼能成為一個人是否懂事的標準呢。”英子似乎有些較真。   “我可以將錢財的一部分留給你,直到我死去。”   “看起來更像是個交易。”   “錢能解決很多問題。我隻希望它能幫到你。當然,如果你答應,你也幫了我。想想?”   聶大勇的想法契合了英子,但英子心裡覺得要表現得愚鈍些才好。   “為什麼是我?”英子問。   “直覺。”   “藝術家都喜歡用直覺辦事?”   “不。”   “那需要我做什麼?”   “照顧好飲食起居,我還是很貪戀這個世界的。”   “我有點想不明白。”   “你可以想想。時間很充足。”   英子想了會,繼而神神秘秘地告訴聶大勇:“他們中好多個都用,不用擔心。”是啊,用自己的不恥來笑別人同樣的不恥,是多麼滑稽。   聶大勇微微驚愕,眼神裡充滿了諷刺的寒意,那寒意似乎要把人凍碎,也讓英子不禁捂住了嘴巴。英子不知聶大勇會做出什麼事,她反而有些惴惴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