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養老院,姑媽和蘭姨建立了友誼,這是讓英子想不到的。 英子是什麼時候覺察的,應該是進屋的那一刻,姑媽和蘭姨同時停止說話,看向她。英子感覺她打破了一種談話的美境,尷尬啊,就像電視劇劇情正在要緊處,卻被她用遙控器關掉了。姑媽和蘭姨的眼珠幾乎同時在眼眶裡左右上下打了個轉兒,定在了中間,臉上的微笑都隨之展開。姑媽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地刺耳,她說,這麼好的地方怎不告訴我,真是翅膀硬了,就想往遠飛,也不顧親人死活。蘭姨象征性地勸著姑媽說,孩子也有苦衷,說完看了英子一眼,期待收到理解的表情。蘭姨還說,你這孩子還好,不像我的,不時地定期還問我要錢,還不來看我。 說著,蘭姨又開始大談養老院裡的規則,她問姑媽,你知道這院裡最怕哪一類老人。姑媽搖搖頭。蘭姨說最受怠慢的,是無兒、無女、無錢的;次受怠慢的是無兒、無女、有錢;把你放心上的是有兒、有女,錢多少不大緊要,隻要正常繳納就行;末了,蘭姨又說,院裡最不敢怠慢的是哪一類?有錢的,姑媽說。蘭姨接著又說,雖然你有退休金,還把房子租了出去,有房租拿,這麼多錢,但你若無親人,什麼時候都是可以暫且被擱置的。在談話裡,英子這才知道姑媽是鐵定了心住養老院,她也詫異姑媽沒有和她提起過一次這樣的家事,反而和剛認識不久的陌生人聊城了知己。 英子看著姑媽,姑媽看著蘭姨。 蘭姨這才放下架子,熟練地往床邊上一坐,她說,院裡最怕老人子女來找茬兒的,像老喬那樣的。蘭姨又對姑媽說,你剛來,不認識老喬,前段時間死去的那個,家裡人鬧,說老喬的錢不知去向,結果院裡偷偷給了那家屬一部分錢,雖然報了案,也隻是象征走了程序。英子聽到這,她直接想到王警官應該很快就離開她的生活了,心裡不覺輕鬆起來,她饒有興趣地聽著蘭姨叨叨不止。英子發現素有潔癖的姑媽看了看蘭姨,又看了看皺巴巴的床單,姑媽眉頭皺了起來。蘭姨的話似乎停不下來,似乎要將那麼多天沉默不語的遺憾補過來。 蘭姨的話更加堅定了姑媽的想法,雖然她不喜歡英子,但是對於日益飄零的老年生活,英子的存在可以為她多一份保障,她心裡痛恨英子的母親,她不喜歡那個女人,但她麵對著眼前與那個女人模樣有著八分酷似的女孩,她在內心還是多了幾分妥協,是啊,有什麼事情能比她的老有所依重要的呢。姑媽的想法不時地被蘭姨打斷,她有幾分反感,但她對這份送上來的友誼保持著耐心,翻臉、挑刺、歧義是女人友誼大敵。她想著眼前的蘭姨真是可憐,蘭姨終於找了個明理的、和她品味不差的女人倒苦水,維持這份快餐友誼的方式就是傾聽。 在蘭姨說話停頓間隙,姑媽開了口:“你說你被綁架過?”姑媽想是要關心英子,但語氣裡諷刺意味猶在,她也轉頭對蘭姨說,這孩子從小就惹事,沒讓人放心過。蘭姨突然停止了說話,像是想起了什麼,坐在那兒不動,像是靈魂被凍住了。 英子點點頭。她心想,她隻要不說話,有些事情,就可以過去了。但姑媽像是打開了關心的閥門,說:“你這孩子,也不和我說,純粹是把我當外人。” “事情都過去了。”蘭姨也想終止話題。這讓英子感到有些意外。蘭姨提起聶大勇的次數是越來越少了。“案子也結了。” “我出去走走。你們聊。”蘭姨關上了門,走了幾步遠,又折身在門口附近的桌子上坐下。 “你說了謊。”姑媽站起來,腰板挺得直直的。 “你在演戲,對不對!”姑媽語氣裡出現那久違的刺耳聲音,像是一根根疾馳而來的鋼針,要把耳膜刺破。姑媽邊說邊繞著她走來走去,像是審視一個犯人。 “我沒說謊。”兒時的英子從成年的英子身體裡竄出,像是被姑媽拽住了衣角,跑也跑不掉。 此時的姑媽像極了剛剛的蘭姨。她開始叨叨不休,似乎要將幾十年獨居未說的話傾倒而出,將眼前的英子用唾沫星子淹沒。她對著英子說,打小你就喜歡撒謊,撒謊說你爸不在你媽那兒,撒謊說你們沒錢,你爸問我要;來我家,像是看仇人,走時也不忘順帶些錢,你們當我是銀行提款機;你們拖累著你爸,破壞了我的生活,簡直就是罪孽;我想,你媽那簡直就是咎由自取;碰上我,也算是你幸運,我不求別的,做個正常人,守法人,不好嗎?姑媽聲音越來越大,門外蘭姨杯子裡的水都出現了漣漪。 英子看著姑媽,眼睛瞪得圓圓的,一動不動,她此時的想法,隻要一把鋒利的刀子,從她的脖頸劃過,將會有汩汩的血水噴湧而出,那個喉嚨將再也發不出聲音。 “你在想什麼!討厭死你這個死樣子!”姑媽聲音在耳邊回蕩,發出“嗡嗡”聲。 “唉!”隨著一聲嘆息,姑媽聲音急轉直下,語氣變得溫和起來:“誰讓我是你姑媽呢!我那可憐的弟弟。你不在,看孩子都成什麼樣了!我不管你,誰管你呢。為了你,我搬到養老院,搬到你身邊,你都不知足,整日看我的眼神,跟看鬼似的。” 姑媽說累了,她俯下身,用手抹平了床單,重新坐下。 “能和我敞開心地說說嗎?那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姑媽眼神裡出現了少有的溫和。 “綁架?” “對。” “那人喜歡我,讓我陪他,他對我不軌,我反擊,將他扔在了原地。就這樣。” “然後呢?” “不知道。” “他是怎麼死的?”姑媽好像看透了她。 “我不知道。我回來了。” “看你。心不驚。肉不跳。和平日撒謊一模一樣。你一撒謊,我就知道。” “事實就是這樣。” “嗨!心終究還是隔了肚皮,盡管身上淌著我的血。”姑媽眼神瞟向英子,她的目的好像達到了。英子臉上浮現出她熟悉的愧疚表情。“不知感恩。”姑媽又加了一句。 “感恩”二字讓英子語塞。她所討厭的、熟悉的模式又來了。這是姑媽多年以來屢試不爽的手段。隻是長大了的英子,她深覺這道德綁架言語中有著對方深層次的需求。她熟諳這需求,但她學會了將其隱藏在這愧疚表情之下,學會了忍耐。英子轉身就走了,她關了門,這才發現蘭姨一副剛要起身的樣子。 “蘭姨,你該和女兒多溝通,讓她來看看你才是。每天在這裡聊得熱火朝天,磨磨嘴皮子,多做些有益的事才是。不然,到死了,可真沒有人哭你。”英子說。“沒人哭,倒不打緊兒,若是到了下麵,沒人燒錢,陰曹地府可不像這裡,四處能訛錢。” “還有,少管閑事,那些表麵工作糊弄了別人,可糊弄不了我。”英子轉身說道。 “昨個兒,夢見了老聶,他對我哭,說自己被騙了。”蘭姨眼皮朝上,看了英子一眼。 英子再次停下腳步。 “他說,他死不瞑目,自己被困在盒子裡,盒子外還有鐵皮櫃,很難受。”蘭姨走上前,在英子耳邊低語。“他還說,他冤枉。” “哦?” “是啊,他都穿紙尿褲了,還能乾啥?”蘭姨說。“他頂多是想想罷了,依我對他的了解。聶大勇這個人比較熊,有熊心,沒熊膽。最多惹毛了,也是小打小鬧罷了。看那放火,真是幼稚,用引線引著,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到末了,也隻是燒個窗簾。他清高,但他懦弱。他若是對你不軌,你一句話就能把他噎回去,更不要說把你打成那樣。” “你這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我的推論而已。多年的判斷經驗用在了這裡。” “你對我有敵意?” “沒有。” “那為什麼?” “和你姑媽的直覺一樣,你說謊了。” “警察判定我無罪。” 蘭姨笑了笑:“無罪不代表你沒說謊。生活裡,用說謊來逃避罪責的事比比皆是。比如你的母親。” “這和我母親又有什麼關係?” “你姑媽講的。有些事,你不知道,還是對你好。”蘭姨說。 英子討厭蘭姨這突如其來的善意,那語氣裡是唏噓、是憐憫,是扳回一局的心理犒賞。 “如果,我是說如果......”英子將話說了一半,吞了下去。 “如果什麼?” “如果你死了......”英子看著蘭姨,平靜地說。“如果你死了,我可以幫你料理後事。” 英子的話像定魂針,蘭姨呆呆站在原地,臉上表情在幾秒內經歷了不屑、錯愕、喜悅、平靜。蘭姨左手攥著右手,不停地互相摩挲著,她的頭低著,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她的背影孤單,她的女兒已經很長時間沒來了,她幾天前收到了女兒的信,信上說,不要再找她了。她相信女兒不會來了。英子的那句話觸動了她對孤獨死去的恐懼,她在那一刻,似乎找到了死亡之路的一絲安慰,她心裡的某些東西傾斜了。
一十九.友誼(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