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雪無痕(1 / 1)

那晚,老萬看到老楊從提款機拿了不少錢。卡車裡,老楊沒和老萬說實話,老萬也沒和老楊過心聊,誰心裡都清楚,但誰也沒怪罪誰。老萬唯一可確定的是,老楊喜歡老卡車,老楊有錢。卡裡有錢,人們才會在取完款後,再留戀地看上幾眼。老萬堅持原來的價格,老楊咬咬牙也答應了。老楊說,錢不大夠,我四處籌籌,分期給。老萬說,可以,但他開走卡車時,他需要押車,等錢齊了,他就走。老楊臉色難看,不答應,他問,不是還要忙孩子結婚的事兒嗎。老萬這才咧嘴一笑,連忙回應道,說是,但他又說,不是擔心你不給錢,是卡車交給你,還有些手續、操作上的事,我手把手交,你好安全駕駛。老楊想了很久,勉強應承下來。老萬這才把懸著的心放下,還拍了拍老楊的肩膀。   老萬“逃亡”多久了,他記不清了,他有家回不得,一個錯誤,一個意外,將他推進了命運的泥淖。追他的不是警察,警察已經將他的罪孽進行了審判,他為罪孽也付出了代價,但更大的代價是無止境的糾纏,他掉在了黑洞裡,黑洞吞噬了他的錢、笑臉、親情,最後,他開著卡車四處奔波,甚至手機都成為了擺設,沒人聯係他,他是無數條公路上孤單飄蕩的幽靈。老萬遇到卡友、路人,也會說話,但話從口出,想說的話,完全變成了另外的話,那些話來得不著邊際,那些話並不會變成窮追不舍“貪獸”的線索。但老萬內心負疚,畢竟他傷害了另一條生命,他看著卡車又愛、又氣,他想重新生活,賣了卡車,應該就能忘了過去,但在完全賣掉之前,應該有一個短暫的告別儀式,他心想。   老萬成了老楊的副駕駛。老楊的駕駛技術嫻熟,完全是為卡車而生,老萬不知道的是,在私底下,老楊不知模擬訓練了多少次。大雪過後,氣溫零下,公路兩旁還有積雪,公路中間是兩條規律的黑色車轍印,車轍印裡是深灰色水泥路麵,路麵上結了層薄薄的冰,那些冰被往來的車軲轆碾碎,變成水,水又在短暫的空隙間被凍成冰,像這種情況,若是隔了夜,公路上被凍成的冰會出落得更加光滑。老萬有些瞌睡,他點著頭,打著盹兒。突然,一個急剎車,卡車失控,像蛇一樣扭動了幾下,幾乎橫著停在了公路中間,所幸車少。老萬破口大罵,老楊,快開雙閃,將車子停靠路邊。老楊像是魔怔了,他看往車燈亮閃的前方,那棵樹、那座墳、那個懸崖,還有風刮樹、草的影子在車燈的燈霧裡亂舞。“鬼啊!鬼!”老楊大哭。老楊哭個不停,老萬安慰,還是無濟於事。“這倒的是幾輩子的黴!什麼破事都沖我來了!”老萬氣得又是破口大罵,其實老萬心裡也怕,但他知道鬼也怕罵,所以他的聲音越來越大,蓋過了老楊的哭爹喊媽,最後還是老萬開車回了老楊家。   老楊家。   老楊發燒了,他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嘴裡還是不停地喊著:“鬼啊!鬼!”   “看看,是我。”老萬說。“家裡有藥沒?”   “鬼...鬼......”   “一個墳,就被嚇成了這個樣子。慫樣。”   “家裡有藥嗎?算了,我還是自己找。”老萬開始在抽屜裡翻找起來,找了幾粒藥,喂給老楊。老萬自己也喝了一杯熱水,這樣安頓下來,他覺得屋裡開始暖和起來,他看向窗外,天空開始飄雪了。   到了第二天,屋外的雪足有十厘米厚。   老楊是被雪照亮的天喚醒的:“怎麼到家了?”   “你說呢?”   “老萬!你怎麼在我家?”老楊起身摸摸自己包裹著東西的衣服。   “放心,還在!”   “這話什麼意思?”   “我是說你的錢,還在。衣服裡的。晚上睡覺抱的那麼緊。”   老楊警惕地看了老萬一眼。   “我若是拿你的錢,昨晚上,連車帶錢,一起走了。”老萬說。“我是有原則的。賣車,就是賣車。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老楊表情裡有些尷尬。   “昨晚上,你燒糊塗了。嘴裡一直叫鬼。還記得不?在路邊,有個懸崖,懸崖邊上有個墳。”老萬說著,看了老楊一眼,老楊全身微微顫抖,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發燒。   “謝謝你。昨晚上燒糊塗了。”老楊說,但聽他的語氣,是不想再提起昨晚的事。   “給你。”老楊從衣服裡拿出一萬。“這是定金。打個收據。”   “太少,但也行。”   老楊拿出紙和筆,給了老萬。他又摸了摸額頭,燒退下去不少。   藥?藥!老楊心裡忐忑不安,他記得,放藥的抽屜裡,有寫著密碼的紙條,還有聶大勇屍體被發現的小報報道剪報。老楊再次打開抽屜,東西都還在,隻是位置有變動過,也許老萬翻找過抽屜。老萬看到了嗎,老萬是不是知道了什麼,老楊一手拉著抽屜,轉身看向老萬,老萬正在寫收據,表情鄭重且嚴肅。   “老萬?”   “嗯?”   “你是不是有些事瞞著我?”老楊問。   “哪有。”老萬說著,開始在收據上摁紅手印。他抬起頭時,看到老楊一臉兇巴巴。   “你這是怎麼了,著了魔了?又發燒,又兇。”老萬將收據遞給老楊。“卡車,從今天起,就是你的了。不過,你也要遵守諾言。”   “會的。”老楊說。   “你有事瞞著我,對不對?”老楊又說。   “自個兒家事,沒啥可說的。”   “不知根知底,我不放心。”老楊說。“你還要跟我一段時間車。雖然我們是朋友,但你沒和我說過幾句實話。你說是兒子結婚需要錢,但這麼長時間,沒人給你打過電話。你也沒給別人打過電話。這奇怪。”老楊說。   老楊話說完,老萬眼眶泛紅。   “我被人追著要錢。”老萬說。“我欠別人的。怎麼說,按理說,應該還完了。”   “那他為啥還要追?”   老萬嘿嘿一笑,說:“結婚的話是假。我有老婆,老婆跑了。就是我死了,她也不會回來。沒有孩子,這種情況,我也算是孤家寡人了。眾假有一真,需要錢是真。他認為我該給。類似包辦受害者人生。”   “需要錢做什麼?”老楊問。   “你需要錢做什麼?”老萬反問。   “買卡車,實現卡車夢。”老楊說。   “我想擺脫卡車,拿錢,重啟人生。”老萬說。“不受良心困擾的、自由自在的人生。躲在那個人找不到的地方。”   “起碼良心不遭罪。”老楊說。   老萬話停了,外麵的雪也停了。   幾分鐘內,兩人沒有話說。   老楊也沒有起身做麵的意思。他們之間關係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老楊?”老萬開了口。   “咋了?”   “邪乎。”   “啥邪乎?”   “昨天你開車突然失了神,車子差點出了事。”   “我有記得。”   “那個地方......”老萬說。   老楊不願老萬再次提起那件事,他擺了擺手。   “那個地方就是死了人的懸崖。你嘴裡一直叨叨鬼。”老萬想說些掏心窩子的話。他望著窗外,不曾看老楊的臉。太孤單了,他打心底想和老楊成為朋友。不然,他怎麼會把如此熱愛的卡車賣給老楊。   “噢。”老楊說。   “你看見了?”老楊又說。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他想問老萬昨晚是否看到了那張剪報和銀行卡密碼。   “看見了。”老萬說。他想說他看到了老楊去提款機拿錢,看到了老楊把錢塞到衣服裡,還藏了一路。老萬其實想說老楊不必那樣防著他,他是有原則的人。   “看見啥了?”老楊問。   “錢。”老萬說完笑了。他也本打算就開個玩笑。   “啥?”老楊疑問,心裡覺得老萬真是礙事。   “不必那樣防著我。”老萬說。“在心裡,我早把你當朋友了。不然......”   老萬話還沒說完,隻聽得他發出沉悶的“哼”聲,就倒在了地上,眼睛睜得老大,嘴巴倒是閉上了。   老楊呆在原地,很清醒,很冷靜。他看看門,看看窗,再環顧了屋內四周,就是沒再看老萬一眼。   老楊快速走到桌前,拿起收據,看著上麵的金額“一萬”,他拿起了筆,把“一萬”改成了“十萬”。他又打開了抽屜,拿出剪報和密碼紙條,將它們揉成團狀,塞進嘴裡,他嚼著,嚼著,咽了下去。他需要做到滴水不漏才行。   “你去和鬼說話吧!一天天的,鬼,鬼,鬼。”   老楊又一次感到燥熱,他再次打開門,屋簷上的雪砸落了下來,輕飄飄的,在半空中就散了。門外空地的大卡車被蒙了上厚厚的雪被,像擺設的白色卡車模具。眼前的寬闊公路上是沒有痕跡的積雪,積雪下是被薄冰覆蓋的黑灰色水泥公路。在遠處,有車輛開始駛來,老楊關上了門,聽到車子駛過的聲音,他再次鬆了口氣,他想,他有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