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斯維特，就是這片大陸的名字。”酒館裡，一道低沉聲音響起，很快又隱入四周嘈雜聲中。 　　案臺邊，環握酒杯的帶蹼手掌顯得異常滑稽，那是一位蛙人族老者，寬大兜帽下，深綠色皮膚如樹皮般暗沉粗糙，層層褶皺間斑駁點點，盡顯歲月痕跡。 　　蛙人族老者對麵，身材頎長的年輕酒保輕輕擦拭酒杯，隨意道：“牛皮吹半天，盡說些沒聽過的詞，什麼大陸不大陸的，比這卡加山脈還大嗎？” 　　“井底之蛙。”老者沒好氣道。 　　“？” 　　年輕酒保歪頭看了看蛙人族老者，眉頭微鎖，神色困惑。 　　溫黃光線打在酒保半邊瘦削麵龐，幾縷烏黑發絲自然垂落，陰影之下，棱角立體分明。 　　沉默半晌，蛙人老者才反應過來，尷尬道：“啊，對不住，我是說抱歉，這個詞是我遊歷遙遠東方時學來的。” 　　眼前這名年輕人，樣貌身形顯然是純種薩斯人族，可罕見的黑發黑瞳令老者一時恍惚，讓他想起了遙遠東方的華夏人族。 　　年輕酒保懶得追問“井底之蛙”的含義，想來也不是什麼好詞，便岔回話題問道： 　　“你說的這個遙遠東方，有多遙遠？” 　　“很遠很遠，”蛙人族老者頓了頓，語氣略顯得意，“走過去的話，途中會橫穿另一片大陸，得用上十幾年吧。” 　　十幾年？ 　　年輕酒保有點不太相信，懷疑是不是這老蛙人腿腳不靈，走路太慢。 　　畢竟他所在的米德伍公國，從南走到北一兩個月也足夠了。 　　“喂，艾特小哥，再來一杯‘綠影魅舞’！”幾步之外，一個通體灰皮的蜥蜴族人招手喊道。 　　蜥蜴族和蛙人族一樣，都是這個世界的古老種族。但眼前這灰皮蜥蜴人，物種特性已相當程度退化，血脈稀薄，是典型的亞人種蜥蜴。除了頭部特征保留相對完整，肢體身形已十分貼近人族，腰部以下更是與人族無異。 　　人族是這個世界分布最廣、個體數量最多的智慧生物種族。 　　也被認為是最低等的種族。 　　比人族地位稍高些的，是保留部分原始種族血脈的亞人種。 　　再往上，則是蛙人族這樣的原始種族，或者說純血種族。 　　而拋開物種層級定義，不管是往上還是往下，各類稱謂五花八門，就拿蛙人族來說，有些純血蛙人族為了區別於亞人種，會稱自己為蛙族或蛙靈族。 　　當然，在金木鎮這樣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純血種族的存在近乎傳說一般。 　　名為艾特的年輕酒保取出一瓶金朗姆倒入杯中，隨後翻轉雙手，掌心朝上，左手憑空燃起一團火焰，光影閃動間火焰通體轉為藍色，同一時間，右手散發寒冷氣息，一顆晶瑩冰球於掌心緩慢凝結成型。 　　隨後艾特雙掌拍合，藍色火焰將冰球包裹其中，輕輕投入酒杯，幽藍火光凝而不散，琥珀色的酒液中泛染開層層綠紋。 　　一套動作完成後，附近傳來零星幾道掌聲與口哨聲，顯然，為他叫好的都是些新客人，老熟客早已對此見怪不怪。 　　也不知怎的，艾特感覺最近這段日子裡，生麵孔似乎較往常多了不少。 　　“綠影魅舞”製作完成，艾特端起托盤穿過人群向灰皮蜥蜴族走去。 　　那灰皮蜥蜴身著麻布風衣，乾凈規整，僅是坐著，高大身形便長出艾特一小截，他抬手拍拍艾特肩膀，另一隻手接過“綠影魅舞”，放聲笑道： 　　“就喜歡你這手藝。” 　　“帕裡大人您滿意就好，下次不妨試試‘藍色妖姬’。” 　　“哈哈，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這“藍色妖姬”說來與“綠影魅舞”如出一轍，不過是將金朗姆換成白朗姆。 　　噱頭嘛，做生意就是討人開心，整點巧活，起個花哨名字，老土點也行，重點是讓人印象深刻，簡單東西換換花樣往往能收獲不錯效果。 　　要是客人想換口味，在成分配比上下點功夫，這裡多些那裡少點，或者再佐上點別的什麼玩意兒，也就差不多了。 　　回到案臺，艾特也沒停下手中忙活，主要是些衛生清理之類的工作，天色已晚，酒館裡陸續有三兩客人起身離場，再過不久他也該收檔關門了。 　　“你這小子，倒是有些小聰明。”蛙人老者驀地開口搭話道。 　　“一點小把戲而已，混口飯吃。” 　　“年紀輕輕的，就不想去外麵世界看看嗎？”見對方不太想接茬，蛙人老者問道。 　　艾特對外麵世界的概念，有些好奇，但也僅僅隻是好奇。來來往往這麼多人，他心裡自然是描繪過些許畫麵，但“遠方”兩字，從不曾作為某種念頭掛在心上。 　　在他看來，除非是家鄉不夠好，或者是，自己過得不好，才會想著去外麵碰碰運氣。 　　似乎是想起來剛才的對話是因為招呼其他客人而打斷的，艾特沒有回答關於“去外麵看看”的問題，而是接回之前話題問道： 　　“我有些好奇，你說的遙遠東方，還有中間那片大陸，那裡的人們說的話你能聽懂嗎？” 　　他的世界裡隻有人族與亞人族，二者都算作是“人”，蛙人老者在他眼裡也不過是長相怪異的亞人族蛙人。 　　“不同地域、種族，可能講話習慣、音調或是文字用法存在些許差異。但是大體上，嗯，我用個詞，語言，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去過的地方，但凡是能張嘴說話的，用的都是同一種語言。” 　　語言？艾特對這個說法有點陌生，不過也很快會意過來。 　　不是不認識，而是沒用過。 　　在他的以往認知中，隻要是能開口說話的，便算作是“人”了，都是智慧生物。人形也好獸形也好，飛鳥爬蟲也好，隻要能說話，便認為是具有智慧，具有“人性”，而與其對立的則是“獸性”。 　　但是“人”以外，非智慧物種間也應該存在智慧高低，雞鴨牛羊不會同人講話，不代表在自身種群之內不會講話。如果不用是否能達到與“人”說話的標準為界定，即“開智”這個唯一門檻來區分人獸，而是用交流方式不同、無法互相理解，也就是蛙人老者所說的“語言”來對物種進行細分，倒也比較合理。 　　酒館裡，形態各異的客人們觥籌交錯，放聲歡樂，溫暖光影之中，熏到濃時，偶有不知名歌謠響起，人群歪歪倒倒，一片祥和。 　　艾特腦中閃過一道靈光，似乎有更多一時半會說不清的想法開始浮現。 　　蛙人老者並不知曉，僅是順帶拋出的、在他看來都算不上是概念的白話常識，便令眼前這年輕人打開思維，朝他想象不到的奇怪方向延展發散。 　　見對方一時無言，蛙人老者自顧自繼續說道： 　　“中間那片大陸以及遙遠東方那邊，整體的風俗習慣自然是有很大不同，尤其是東方，就比如我剛才說的……啊，算了，不提那句話，總之就是四個字的詞，在東方管這叫成語，你們這裡也有類似的說法，習慣上應該與中間那片大陸差不多。” 　　“嗯？你不覺得自己講話挺累的麼，什麼中間、東方，這邊那邊的，說清楚點不好嗎？東方也有塊你說的‘大陸’對吧，他們難道沒有名字？”艾特挑了挑眉，繼續道： 　　“還是說，是因為你這一下子編不出來名字，又或者，編出來後，怕自己不小心把名字弄錯露出破綻是吧？” 　　蛙人老者手中酒杯剛想放到嘴邊，卻發現早已見底，朝艾特看了眼，正想說點什麼又把話收了回來，乾咳一聲，咂咂嘴說道： 　　“你別不信，真要展開、往清楚了說，怕是在你這講上一天兩天也講不完，畢竟那兩片大陸的地界，我想想，沒記錯的話，這裡是米德伍公國境內吧？那兩片大陸隨便哪個，最少都有好幾百個米德伍公國這麼大。” 　　“幾百個米德伍公國？” 　　艾特總算開始對“大陸”兩字產生粗略概念，也大概意識到蛙人老者說的遙遠是有多遠。換做是他，恐怕十幾年路程也不夠，要是把東方大陸也加上，再穿行個來回的話，一輩子都得給搭進去。 　　也不知道這蛙人老頭是不是在唬他，故意誇大了說法。 　　艾特的某些細微表情變化被蛙人老者瞧見，後者微微一笑，趁熱打鐵道： 　　“這樣吧，送我一份‘藍色妖姬’，味道不錯的話我就跟你慢慢說。可別以為我是在占你便宜啊，今天算我老蛙心情好，平時我都懶得說這麼多。” 　　“得了吧你這老蛤蟆，聊了半天，我看你就是想騙我酒喝。” 　　“嘿，你這小子，模樣在人族裡也算是眉清目秀，說話這麼難聽，怎麼開門做生意的？” 　　說到做生意，艾特嘴角抹起微微弧度，來來往往這麼多人，他自認為還是懂一點人情世故的。 　　他單純覺得，如果一個老頭會大晚上獨自來酒館這種地方，並且侃侃而談嘴裡呱個不停，那麼麵對這樣的老家夥吧，說話刻意過界些也許反倒更好。 　　“少來，你看看你，在我這坐這麼久，都點了些什麼東西？到後麵酒都不續了，全是白水？” 　　艾特刻意提到續杯的事，聊歸聊，生意賬還是得算清楚。 　　“這不兜裡沒錢嘛，出門在外，總歸會碰上些緊巴日子。你們這不是流行那什麼吟遊詩人？奏奏曲唱唱歌，偶爾編幾個故事，就能騙到一晚上酒水，演得好了還能得些賞錢。” 　　“這事讓我來也不是不行，當然，要是不喜歡我老蛙在你這呱呱幾嗓子的話，講講故事我還是很擅長的。” 　　“行行行，這下知道了，你不僅是隻老蛤蟆，還是個老騙子。” 　　“哈哈，你這小子說話倒也直，不過嘛，年輕人沒大沒小的總歸不好。我看你是得去外麵走走，民風淳樸的地方待慣了，應該是沒見過人生起氣來砸場子。” 　　艾特眉目一轉，擺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拖長聲音浮誇道： 　　“說的好有道理喔，那麼請問這位老爺子，您今年高壽啊？” 　　“老蛙我嘛，兩百六十多歲了。” 　　“哎呦喂，您這麼大年紀啊，比我預想的要翻倍還不止呢。” 　　“行了行了，少跟我油腔滑調，你這小子，皮得很。”蛙人老者忍俊不禁道。 　　事實上，艾特的確是這麼想的，在他看來，蛙人族壽命不過也就百年出頭。 　　在壽命這件事上，人族和亞人族本就沒太大差別。 　　甚至在米德伍公國、以及這片土地上的許多其他小國裡，公民身份就是“人”。 　　人族七十已是長壽，極少數能活至近百歲，大多數亞人種族則情況類似，即便是一些長壽種族，如牛頭亞人，至多也活不過一百五十年。 　　因此，兩百六十歲的說法，同樣被他認為是這老不正經的眾多胡話之一罷了。 　　“那是，滿嘴胡話還能一本正經，臉皮厚到如此程度，恐怕我真得再多修煉兩百年才趕得上。” 　　修煉兩百年的人族？ 　　蛙人老者突然想到了什麼，找書苑 www.zhaoshuyｕａn.coｍ 沉聲道： 　　“我倒是記得在哪裡聽過一個說法，說的是遠古時代，人族能活五百多年，而後突然降到百年。” 　　“不過，那時的百年壽命和現在也不同。” 　　“因為中間還有段時間，也許是數千年前、或是萬年前？人族壽命曾短暫回到過兩三百年。” 　　“再往後不知道過了多久，才是如今的至多不過百年壽命。當然了，我說的壽命都是指自然老死。” 　　一個龐大族群的個體壽命，似乎在特定時段會受某種共同條件影響。能反復發生如此之大的變化，在蛙人老者看來也十分奇怪，存在疑點。 　　艾特靜靜聽著，一言不發。 　　像這樣的傳聞軼事不要太多，再打上道聽途說的標簽，可信度實在不高，也就聽個樂嗬。 　　就和那個叫帕裡的林務官幾個月前新上任時在這醉酒說胡話，什麼祖上闊過，蜥蜴族天下無敵，老祖宗稱霸世界之類的話差不多。 　　這老蛤蟆看來是酒量不行，沒喝多少就醉話連篇。 　　“不說了不說了，這樣下去真得聊個沒完沒了，我還有些事，要是想聽的話，明晚我再來。”蛙人老者丟出幾塊銅幣，跳下長凳，擺擺手道，“前提是我還在的話。” 　　艾特點點頭，一邊收好銅幣，直到蛙人老者推門而出，艾特又刻意拖長聲音喊道： 　　“——老爺子，天黑路滑小心別摔著嘞。” 　　酒館外，老者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這小家夥，算是有點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