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入夢(1 / 1)

窗外的雷聲漸漸平息,世界在撲朔的閃光中間斷顯露著全貌,同天空轉瞬即逝的光芒一般,深沉與寂靜逐漸歸於統一的底色。   當然,這沉謐也並不絕對,雨線穿梭在氣流中,攜著大地的緩沖,如霧一般攤作微小的蒸汽融入到土裡,織就出“沙沙”的基調來作為雨夜樂章的主旋律。可盡管對待大地是那樣的溫柔,它們卻終究顯露出本色,重重啪嗒地滴落在交錯縱橫的葉叢與枝係之間,敲打於石磚木板之上,水珠四散爆開,發出沉悶又急促的“嗒嗒”聲。而在另一邊,偶然落在水窪同胞裡的雨滴則終於願意為這張由偉大天空所織下的帷幕參雜上那麼幾個俏皮、清脆的小音符,以最小的指針,撬動起整個樂章的靈魂。   潮悶的濕熱與風雨帶來的絲絲清涼同時纏繞著諾維爾,他睡不著。本該絕滅的龍、晚宴上的陌生人以及所謂的萬象神洲,世界樹,那精靈口中的起源之樹,而就在這幾天,在自己麵前,這些奇妙該被寫入故事的事物卻真真切切煞有介事地被提及、被發現,既沒什麼人知道,也沒有人見過,伊戈也許了解些什麼,但他已經睡下,鼾聲不大,倒很有起伏。   龐大而又無孔不入,這雨也真霸道極了,壓得萬物難以發聲,卻隻允許自己的作品留存於世。然而它的主人終究不會也沒有能力去注意到:也許正是由於這樣壓倒性的存在,世界才變得如此安寧。到頭來,哪怕連它自己也成為了寂靜的象征,融入到自身所造就的環境當中。   諾維爾不願再為這事煩心,順其自然、隨波逐流大概是他最喜歡的解決辦法,可思緒早被調動起來,大腦也異常活躍,入睡的契機恐怕還要很遠。   自然的,他嘗試放空思緒,又嘗試想些其它什麼的事情來使大腦疲倦,而這些老辦法在今夜一如既往地沒什麼效果。躺在自己的木床上默默嘆了口氣,最終他也隻得將勝利交給時間的延長,無可奈何地閉上了眼。   有些懷念起做夢的感覺了。   他經常做夢,在最多最頻繁的時候,僅僅一天就能有五六個虛幻的世界等待著他的光顧。在夢裡,他沒什麼主觀能動性,因此要如何在當前情境下抉擇便全憑第一感覺了,有時他會以一個旁觀者的視角去冷漠評判,也有時帶著大腦模擬灌輸的情感親身經歷一遍卻不知所雲,而絕大部分夢的內容等到他醒來便被忘得一乾二凈,隻留下曾經來過的索引,當然也有極少數記得真切。不過無論如何,他都相當喜歡那樣從心的選擇,喜歡無意識下那個最真實的自己,而在夜裡,在自己的大腦裡的又一次人生經歷就像一個個小故事,別具一格,恐怖的、詭異的、歡樂的,總讓人玩得開心。   有時他也覺得厭煩,白天已經足夠累,而做夢時的睡眠總是很淺,大腦還在高速工作個沒完。於是他便總是懷著疲倦入睡,然後帶著更大的疲倦醒來。如今的諾維爾自認算是做夢的行家,他開始有意識地研究夢境,已經有了許多很小的,沒什麼實際意義的研究成果,比如由他自己在一次次的翻覆中覺察到的:夢境的顯示有兩部分,主體仍然由視覺掌控,是被人所直接看到的,它所能呈現出的畫麵細節是極其驚人的,而次要的部分則由大腦的概念補充,幾乎完全經不起細節邏輯上的推敲。   而這次的夢與之前所有似乎都有所不同——他前所未有的清醒著,以及,一種更大的,不可思議的角度——他感到自己在這片幾乎被壓扁了的世界無所不能了。很難說這夢境究竟要如何進入,沒有五顏六色的雲氣,沒有神秘莫測的灰霧,可的確存在這麼一個過程,他感到球體向著一種扁平的態勢坍縮,感到難以置信的拘束,世界好像變了個形態,像一幅幅畫卷一樣事無巨細地圍繞他呈現了出來,而他就好像世界的主人,盡管在這裡有著生理與心理上的難受,盡管空間寬闊,他卻仍感到莫名的狹隘與憋屈,可他似乎對這裡的一切展現出一種碾壓性的優勢——他覺得自己突破於規則之上了,可同時又好像被自己所熟悉的那份規則束縛,想創造,想毀滅,但一切都被限製,無能為力了。   直到真正清醒,真正感到行走於畫卷之間,那進入時帶來的影響仍舊沒有消退,反而愈發嚴重了。可也沒奈何,諾維爾自己並不能操控著醒來,另一方麵,這片夢境展現出的世界的確驚人,又或者這也與他如今的宏觀視角有關:   他環顧四周,看到一條龍安靜地蟄伏在海洋之上,它那過分龐大的身軀好似擠壓著天和地的體積,極為誇張地橫亙於日與海的中間,形成了一片全新的大陸。人類在它的表皮之上繁衍、生存,建立起國家,精靈們藏匿於森林雪地之中,矮人與侏儒棲於洞穴山穀之間——萬物都在這充滿了生命氣息的軀體上紮根、存活,又都留下自己的種子,一代又一代地傳承著,相同種族、不同種族之間在這裡對抗,亦在這裡交融,他們不斷經歷著低穀,又從穀底建立起屬於自已的輝煌——在這巨龍的軀殼之上。   他看到一株參天透地的巨樹,它的根係蔓延在全部的地底,無私地為土壤提供著充足的養料;它的枝乾分出,為妖怪們奉獻棲息的場所;它的果實結出雲朵,化作水分滋養世界;它的葉子幻作星空,點綴著虛偽的幕布。而在它的頂冠之上則隱隱存在著某種無形的引力,牽扯著日月為生靈帶來溫暖與光亮。   他看到雙月並行於天穹之上,那較大的一個安分守己,循著軌道為夜晚提供光芒,而另一個“月亮”轉起了橢圓的行跡,此刻正從星空之外向著極近的陸地吸引。在它之上,諾維爾驚詫地發現了森林與高山,以及藍寶石一樣絢麗的湖泊——唯獨沒有生靈的痕跡。   這樣龐大的視角讓諾維爾莫名想到自己小時候,大概六歲以前。那時的他總覺得這樣的身體太局限,把人放在一個小小的窗口觀察世界,而“我”也就隻能通過這微弱的聯係感知麵前的一切。   等到他終於收回視線,一切專注於眼前的問題時,諾維爾這才開始沿著道路向前行進。此刻的情形就如同剛才的觀察一般,那莫名堪稱神跡的東西再一次發揮著作用:仿佛隻要幾個呼吸,他便能夠跨過半個大陸,輕易抵達他所想要抵達之地,而事實也的確如此。   於是僅僅十幾秒鐘的時間,到最後,他終於翻越上埋藏著太陽的雪峰,山湖的泡沫裡懷漲著數不盡的冰刺,天空飄散著鵝毛般的大雪,隔著靛藍的夜空幕布,隨之而來的清冷月光凝成了凍霜,托舉著片片冰晶。風雪間的小屋凝固在爐火中,幾盞還亮著的煤油燈發出“呲呲”的聲音,在自己的周圍形成一個隔絕了漫天飛雪的圓圈,隻是那小小的空地終究抵不住寒冷的侵蝕,先被雪水浸濕,隨後沾滿了一粒一粒的冰晶,還能依稀辨認出六邊的形狀。   一名生著黑色鳥頭,長著烏鴉一樣的長嘴的男人穿著禮服,戴著相當高的禮帽在門外等候著。空氣被昏黃的燭光映出根根細長的雪線,紅磚所砌的房子自縫隙中透著蠟燭的焦味,不知從何而來的鐘聲匯成道道暖流,融化在涓涓的細雪中。屋內陰暗、潮濕,一名患有哮喘的的老婦人艱難地躺在一張木板上,她的家人囿於貧困,隻在一旁冷眼旁觀著。那老人勞累了一輩子,生命的最後時光卻隻能在這樣的環境裡無助地躺著,她活著的時候靠透支生命的勞動來生存,死去時卻也沒能因此而獲得卑微的尊嚴。門外靜靜站立的鳥嘴先生仍然沒有行動,他的袖子裡隱隱透出鉤鎖的模樣,在看到諾維爾過來時甚至還不緊不慢地行了一禮,“哦,您是那家夥的客人。這裡的環境和外界幾乎一樣了,不是嗎?可您還需要再往前走幾步,去見......那些書。”   蹩腳的話音落下,諾維爾默默點了點頭,一路走來的他對此已有些見怪不怪,例子未免太多了些,被綁在山嶽上的人,人麵蛇身享受稻米祭祀的圖騰......但他仍然敏銳地發現,正如那鳥人所說,周圍的一切漸漸不再令他感到束縛,他自己也漸漸失去了那樣奇妙的能力,環境的確令他越發熟悉了。   然而在此之前,他越發懷疑起夢的真實性,他在這裡太過清醒了,夢裡世界的細節與廣度又太真實完美,這......真的是夢嗎?   濕漉的森林裡下著細雨,一棵棵鬆樹融入了昏暗黑漆的天色,地麵長著暗綠色的苔蘚。一座突聳著尖刺的青銅教堂坐落在狹小的空地之上,幾絲血腥味自敞開的門縫中傳出,一隻烏鴉叼著半珠乾癟的眼球倒掛在破敗的柳葉窗上。空氣中彌漫起不安,諾維爾似乎早已心生退意,隻是無形地,他好像明白自己必須走進那裡。   用力推開眼前雕刻花紋的青綠色門扉,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教堂內部已經被損壞殆盡,苔蘚與藤蔓代表自然又一次將這裡征服,粗壯的大理石立柱已顯現出許多裂紋,地磚的波紋沾染了許多血跡,而昏暗的雨天更是又平添幾分詭異的氣息。地上隨意落著十三具屍體,窗邊倒掛的烏鴉仍在冷冷盯著這個闖入者,它看到對方小心翼翼的從血泊的縫隙間穿過,輕輕撿起了那把紋著咒印的劍,它的劍鋒明顯還亮著。而諾維爾就像這樣舉著劍,躡手躡腳地走入了那扇明晃晃的暗門,走入了那條鋪著石磚的甬道。   他其實害怕極了,害怕到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還在往前走。甬道很長,兩旁布滿了燭臺,隻是都已熄滅。他就這樣向前摸索著,黑暗拉長了時間的感官,又觸摸起移動的靜止。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幾乎要失去耐心時,諾維爾才終於看到前方出現了一絲光亮,圍繞著光亮的邊緣,一圈圈裝滿書的書架不斷向外延伸,似乎沒有盡頭。   而在光柱之下,那是一個被安置在高腳椅上的人偶,她穿著黑藍相間的繁復哥特長裙,踏著同樣樣式的帶著低跟的靴子,黑色的頭發一卷一卷的披散下來,臉色慘白。也許是為了契合這一堆的書籍,人偶精致的五官便全神貫注地麵對著翻開的書頁。   “隻有人偶嗎......”   下一秒,人偶的手揚起,把書又翻了一頁。   她抬起頭,深藍色的瞳孔驟然聚焦在諾維爾的身上,冰冷得好像沒有感情,然而小巧的鼻子微微皺起,鮮艷的嘴唇在那一瞬間輕輕張開:   “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