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翻卷成詩歌，一篇篇書頁幻化成有形的情感不斷湧起，而諾維爾就宛如一個溺水之人漂浮在深海的泡沫裡，黑白的魚群在他周身遊弋，連他自己馬上也要變作族群的一員，擁入自由的懷抱中了。 　　我究竟是誰？ 　　我是那個躺在床上無助等死的老婦人，我是那名在榮耀與憤恨中自殺的士兵，我是那個命運注定的工人，我是那個死法可笑的紈絝貴族，我是那個執著於復仇的農民，我是那位自在的精靈小姐，我是見證文明起落的矮人，我是來自諾裡天真可憐的小姑娘，我是貓，我是狗，我是離開家園千百年的海妖，我是觸及禁忌的研究員，我是歷史的忠實記錄者，我是少有的崇尚智慧的矮人，我是世界之龍，我是種族滅亡前最後的雛鳳，我是圖斯·德韋貝拉，還是法裡奧·魯修馬爾？ 　　不，都不是。 　　我會可憐那名婦人，我理解那個士兵的信仰卻無法認同他的行為，我希望幫助可憐的工人們，我討厭那個貴族敗類的言行，我無助地了解那位農民的經歷可又無法在這復雜中為他的屠殺找到借口，我歡喜於自然之靈的自由，我澎湃於眼前時代的變遷，我失落於人性乃至大部分智慧生物的惡劣，我難以理解貓狗簡單思想的背後邏輯，我沉浸於思鄉之情中，我贊嘆於研究員劃時代的成就而又反感著他所踐踏的道德底線，我嗟嘆著歷史的滄桑，我震撼於人類的智慧，我亦存留著處於世界之巔的豪情以及曾經盛極的種族卻在如今落寞的嘆息，我不贊同將戰爭簡單作為自己的，作為成熟人士更加高級的權力遊戲，我也同樣恐懼著恐懼的魔力。 　　這才是我，哪怕再多的記憶劃過腦海，它們終究是事件，最多是閱歷與經驗。而“我”將會以自己狹隘的視角去評判，去加以認知，我堅信倘若自己麵對著相同的選擇，那一定會有不同的答案，那所有情感對靈魂的沖擊一定不能麵麵俱到。所以這才是我，一個一定會產生不同認知，做出不同選擇，得到不同感受的“我”。 　　少女靜悄悄地坐著，莫名顯出了幾分乖巧，她又翻開了手中的書頁，看著上麵新出現的文字，嘴角上竟掛起了淡淡的淺笑。 　　隻見她輕輕把頭抬起，略顯幼態的臉嚴肅地看向前方，連帶搭在肩上的柔順黑發也向下滑落著。 　　而麵前的諾維爾終於從那樣的狀態裡擺脫，如潮水般的記憶褪去，隻留下了幾句簡要的概括來證明它們曾經存在的痕跡。 　　對諾維爾本人來說，這裡的確可以算作夢的成分。也因此剛剛解脫的他疑惑反倒大過了驚恐，他睜開眼，恰與那如湖泊般眼波流轉的平靜眼眸相對，還沒等他發問，那不知何時換了一身紅白哥特長裙的人偶少女便淡淡開了口： 　　“汝之疑惑，我已知悉，吾名伊芙，掌管此方世界，尤其是褪去的書頁。” 　　“（可是我想問的不是這個）那個......請問，這是什麼地方？我要怎樣才能出去？” 　　話音剛落，空氣便莫名地安靜了幾分，好幾秒後那端坐的少女才有些尷尬地輕吭了一聲，接著便試圖繼續維持著威嚴回答道：“此地名為...名為，咳，此乃世界之根，終焉之所，名字這種庸俗普遍之物並不需要。至於出去，哼，常人還求著要多待一會兒呢，你不會以為憑自己就能來到這裡吧？若非我開恩駕臨，你終其一生都沒資格站在這裡。” 　　“我該叫您伊芙小姐，對嗎？” 　　人偶並未回應，隻是壓低了鼻息發出一聲悶悶的嗯。 　　“這裡究竟要用來做什麼？還有我剛才所經歷的那些記憶，它們都在現實世界中存在嗎？” 　　“當然，有些家夥現在都還活著呢，不不，我是說，這些經歷對任何人來說都很有用，不過礙於你現在就是張白紙，所以隻能給你一張大綱，不對，目錄，所以效果幾近為零。” 　　諾維爾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問道：“也就是說，如果我想快速學習魔法，那麼隻需要經歷一位很厲害的法師的記憶？這太方便了。” 　　“愚蠢，不要想偷懶！如果你真的想變成認知障礙患者，那有的是辦法。就算你自己的經歷足夠豐富，經歷的太多也會出問題，何況許多大師可都是長生種，等你能完整承受的時候，世界樹也差不多要倒塌了。再說了，即使我真的有辦法，那也不拿來給你用。” 　　“你還沒回答第一個問題呢。” 　　“哼，我明明一開始就說過，此乃世界之根，終焉之所，換句話說，這裡是所有人的歸宿，尤其在世界樹絕滅之後。” 　　來自外界的客人終於沒忍住笑了出來：“哈哈，世界末日的故事，你和伊戈一定有共同話題......” 　　“蠢貨！！”少女一邊說著，一邊頗有些惱羞成怒地指使起手中的書給諾維爾重重地來了那麼一下。 　　脾氣還真是暴躁...... 　　“罷了，我不和小孩子一般見識，反正你遲早要知道。早在第三紀起，世界樹就已逐漸枯萎，龍族沒有新生兒同樣與此有關，但很可惜，它們的始祖對這裡似乎有點排斥，我隻得到了一聲它年輕時的龍吼，總之，你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奇怪的是，諾維爾現在不關心這些，他覺得自己有些困了“哦哦，那，我來這裡有什麼要做的嗎？” 　　“愚蠢，我說過是我來到這裡，而非你主動前來。” 　　“那麼，你把我叫來這裡的目的隻是給我幾本書的目錄以及提幾個與我八竿子打不著的問題嗎？”若非對方的長相極好，他恐怕早已不耐煩。 　　被諾維爾這麼一問，早已維持不住威嚴的名叫伊芙的女孩似乎有些落寞，“門在那裡。”她隨手一指，便有光斑不斷放大，形成門的模樣。跟隨著她的方向，諾維爾終於決定結束這莫名其妙的拜訪，步步遠去的腳步聲回蕩在空曠黑暗的世界中，久久聽不到回音。然而在離開前，他習慣性地回過頭，看到伊芙已經再次專注於手中的書本，厚重的睫毛一閃一閃地撲咂著，明明是人偶般精致的麵龐，可不知為什麼一點也不攝人心魄，還沒長開的臉朦朧著，讓人發自內心的想要嗬護。 　　“你在這裡多長時間了？”他突然這樣問著。 　　“我記不清，你的腳步聲停了。” 　　“不會寂寞嗎？” 　　“有書，還要很久才翻得完。” 　　“不會迷失自己嗎？” 　　聽到這話，伊芙突然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是淒慘：“你會迷失在自己的記憶裡嗎？” 　　麵前的人沉默地回過頭，找書苑wｗw.zhａoshuyuａｎ.com 讓腳步聲繼續回蕩。 　　“諾維爾，你討厭戰爭，是嗎？” 　　“嗯。” 　　“你能阻止它嗎？很快，很多。” 　　他又停了下來，“這算是你的需求嗎？” 　　“我和人一樣的。在可以預見的未來，等一切的戰爭真正爆發，人們沉浸在悲傷痛苦中，那大概是我最不想經歷的東西。你應該已經明白所謂的伊芙究竟是什麼，也因此，我會越來越憤怒，我會越來越悲傷，卻無法逃避。就像所有自私的人一樣，我當然希望自己幸福快樂。所以，你隻把這個請求當作......世界最後的自救。還請盡你所能，讓萬物回到美好的田園時代。” 　　這一瞬間他有許多想法，他想推脫，他想說你太看得起我了，又覺得這樣很有意思，他想確認自己的猜測，他想詳細問問世界樹的枯萎，但是他困了，最後隻留下了一句話：“你這麼像人，所以的確會寂寞吧？” 　　離開光門前，伊芙突然好像想起什麼，對著已經半消失的背影強調到：“不要以為自己很特殊，我找過很多人了！”以及，她最後小聲呢喃著：“你應該是最後一個了，在我所能預見的未來......” 　　諾維爾沉默著從自己的床上坐起時，雨已經停了，窗外的月光正盛，照亮了林間枝頭。 　　一輪銀盤靜靜懸掛於半空，遠處的銀帶流淌在綿延的山穀間，細小的雨滴匯成河流的枝丫分割著土地，一簇簇金黃的菜花無風自動，蟬鳴與鷓鴣的聲音開始稀稀拉拉地自不遠處傳來。 　　一切如夢，真假難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