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離鄉(1 / 1)

正月十五,上元節。   少年初五背上背簍進山尋藥草,將母雞托付給林盛和喂養。   剛開始林盛和不情不願,最終少年去他家吃了一餐飯後才拍著胸脯保證照顧好。   鎮上真心對少年好的不多,林家算是其中之一。   他的母親未去世前與林母在同一家刺繡工坊工作,等到父親也去世後她對黃思應頗為照顧,初一吃的那些菜就是跟林母學來的。   林母因為這事兒還老罵林盛和笨,這麼簡單的做法都學不會。   林盛和這時總是說著什麼“男兒誌在四方,應當仗劍天涯。做飯那是女兒家該乾的事兒”之類的話語。   不僅少年會進山摘藥草,其他人也會,或是同樣出售給藥鋪,又或是自己留著備用。因此,少年每次都會去更遠的地方采摘,經常一進山再回來就是好幾天。   餓了就生火烤一點臘野禽或是摘野果充饑,渴了就喝山泉水,這片山川植被豐富,山腰下常常能尋見一些形狀各異的蘑菇。   不過需要注意,有些蘑菇是有毒的。少年曾吃過一次帶毒的蘑菇,整個人四肢無力癱坐於地,他還能看見一堆身前掛著鼓的小人兒以自己為中心圍成一圈,圍繞他蹦蹦跳跳的敲打著鼓,緩了兩天後才恢復力氣下山回家。   入夜後,便爬到樹上睡覺,防止被夜裡遊蕩的野獸吃掉,他會拿布條把自己捆在樹上,以免熟睡時掉落摔傷。   以往走得最遠的一次,少年尋藥草加上往返也才用了五至六天的時間,而這次足足用了十天才回來,林盛和都擔心得勸說父母幫忙出去尋他了。   最後林母勸說林盛和,黃思應是個有分寸的孩子,可能這次走得有些遠了,但他總會回來的。說罷,她也有些擔心的看著遠處的高山。   林盛和還是放心不下,他也不成天帶著那群同齡孩子到處撒野,每天上完私塾回來就蹲在黃思應家裡,百無聊賴的逗母雞玩,直到天黑才回去。   上元節這天背簍少年終於回來,沒有遠行的疲態,黝黑的麵龐反而神采奕奕。   “你可終於回來了,看!小母雞已經被我養成胖母雞了,厲不厲害!”林盛和昂首挺胸指著母雞說道。   黃思應點了點頭,放下背簍,掀開蓋在上麵的布。   籠子裡有一隻眼神楚楚可憐的小鳥兒,渾身雪白絨毛,額頭中間有一抹橘紅。兩個少年雙手撐膝,俯身觀察這隻奇怪的鳥兒。   黃思應看著鳥兒說道:“你知道這是什麼鳥嗎?”   林盛和盯著小鳥,左看右看,滿臉茫然,隻能回答不清楚,沒見過。又問道:“你哪兒搞的?”   “前幾天夜裡我在樹上睡覺,這小家夥兒突然掉到我身上。我爬到樹頂把它放回鳥巢,結果早上又掉了下來,我再次爬上去看,借著初晨的光才發現,鳥巢早已棄用好久了。   這小家夥兒出殼後隻靠著那棵樹的樹葉充饑,鳥巢周邊的葉子早已被啄光,它估計是想吃遠點兒的葉子,沒成想掉了下來。看它可憐,我便順便帶它一起回來。”   小家夥兒雖然有點害怕眼前的兩隻龐然大物,但還是時不時小心翼翼地啄一口背簍裡的藥草。兩名少年被這這小家夥可憐又貪嘴的樣子逗得捧腹大笑。   夕陽西下,天色漸晚。   林盛和戀戀不舍地和小鳥兒告別,黃思應看著眼前的一幕,對他說道:“這鳥兒送給你。”   林盛和愣了一會兒,決然地回道:“我不要,我想要的話會自己去掏鳥窩。”   黃思應又接著說道:“收下吧,我自己都養不活,這鳥兒去你家好歹能舒服點兒。”   林盛和言語之間突然帶了點怒氣,有些恨鐵不成鋼的說道:“送送送,別老是有好東西就送給別人,自己留著!這小鳥品相這麼好,哪怕賣給青石巷或者桃花巷的老爺說不定能掙個好價錢,夠你用好久了。”   說罷,林盛和抬腳往門外走去,又丟下一句:“走了。”   少年無奈,嘆了口氣,伸出食指輕輕摸了摸小鳥的腦袋,小鳥回應了他,用小腦袋蹭了蹭他的手。   少年拴好院門,回到屋裡,晚飯草草了事,他從懷裡取出那本呼吸法開始練習,那隻小鳥窩在他的懷中睡覺。   十六日,小雪。   黃思應懷中抱著一個竹籃,竹籃裡有五六個雞蛋,他打算拿到市坊上賣。   突然身後響起一股人的叫罵聲,還有馬蹄踏在灰石磚上的聲音,逐漸逼近。   少年回頭,一輛馬車從他身後疾馳而來,他趕緊退到一旁。   可是那身著錦衣的駕車少年顯然不打算放過他,手中長鞭直沖黃思應身上招呼。後者躲閃不及,下意識伸出提竹籃的右手遮擋,迅急長鞭,將他的小臂抽得皮開肉綻。   他沒有因為吃痛而鬆開竹籃,錦衣少年見狀,下一鞭直沖竹籃而去。若是收回竹籃,長鞭沒了遮擋的話,將會直接抽向他的脖頸。   少年隻能保持著這個姿勢,眼睜睜的看著竹籃被劃爛。籃中雞蛋或是被鞭子擊碎,或是摔落於地,總之沒有一個完好。   錦衣少年沒有停車,隻挑釁地看了一眼摔坐於地的,黃思應便繼續駕車在鬧市裡橫行。   馬車快速駛過,強風掀起窗簾一角,車裡老人朝外瞥了一眼,收回目光後也隻是簡單的說了一句:“童兒,不許調皮!”之後便沒了下文。   周圍大部分人幸災樂禍地看著那小臂滴血的倒黴少年,企圖從他黝黑的臉上看到笑話。可少年沉默著,臉上沒有受到羞辱的神色,也無憤怒的神情,更沒有因為悲傷而大哭,他隻是沉默著,仿佛剛剛發生的事情與他無關。   少年撿起裂成兩瓣的竹籃,半蹲著用損壞的竹籃兜起散落一地的蛋黃和蛋液,說了句:“鶯鶯今晚可以加餐了。”   鶯鶯是那隻從深山裡帶回來的鳥兒。他不理會周圍帶著嗤笑的目光,手捧碎蛋液原路折返。   與此同時,青石巷內。   那錦衣少年駕車來到此處,車中的老人嚴厲喝止他在此橫沖直撞,錦衣少年才不情不願的把車速放緩。   青石巷內幾乎聚集了整個城鎮最富裕的人家,其中以左家司家為最,這兩家幾乎瓜分了青瓦鎮所有與布匹相關的工坊。   青瓦鎮的秀錦聞名整個大澤王朝,哪怕山高路險,仍有絡繹不絕的商人來此尋求合作。   柏蘇兩家次之,不過這兩家是青瓦鎮歷史最為悠久的兩大家,在青瓦鎮發展成現在這般規模的不足百年時間瀕臨破產,後來朝廷開辟水道,柏蘇兩家才緩了過來重回四大家之內。   馬車最終停在蘇家大院前,蘇家長公子上前拱手道:“尊駕遠道而來,實在是榮幸之至。蘇家虛餘,不勝狹庭深翠,敬請恕罪。”   他一身青衫,飄逸如仙,眉宇間透著一種超然的氣息。那雙深邃的眼眸如寒潭,注視著來者,看似平靜,卻隱藏著一絲鋒銳。他的聲音清越而不失威嚴,如同風吹過竹林,悠揚而振奮。   馬車中的客人緩緩走下,他身披錦袍,氣度非凡,舉手投足間流露出王者之風。他微笑著回禮:“蘇長公子客氣了,老夫楊堅,此行是為了一事,還請多多關照。”   接著,他大手一揮,說道:“童兒,將禮物取來。”   錦衣少年從車裡取出一個精致的禮盒,單手遞到蘇虛餘麵前。   楊堅見狀,大怒,喝道:“童兒,不得無禮!此次隨我回山後,百年不得出山!”   錦衣少年這才不情不願的雙手捧著禮盒,蘇虛餘不甚在意,淡笑道:“無妨無妨,桀驁乃是少年本色,楊老不用在意。”   見主人家如此淡然,楊堅也不好多說什麼,他對蘇虛餘誇獎道:“蘇長公子氣度非凡,將來必是人中龍鳳啊。”   旁邊的老管家上前接過禮盒,蘇家長公子伸出左手做了個“請”的手勢,微笑著回道:“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既有要事,那就請隨我來。家父早已知曉尊駕的到來,正在書房候著。”   兩人隨著長公子踏入蘇家大院,庭院中翠竹掩映,小橋流水。蘇院氛圍古樸寧靜,仿佛進入了一片修行的凈土。客人沐浴在蘇院的清幽之中,心中湧起一抹淡淡的舒適感。   蘇家長公子親自引領客人,一路謙遜而得體。而這位客人則神情淡然,他的眼神深邃而睿智,仿佛看穿一切,若無其事的跟隨蘇虛餘的步伐。一旁的錦衣少年依舊是一副桀驁的神色。   老管家命人收起禮物,沏壺好茶送到書房。   黃思應已回到家中,將小臂的傷口清洗、敷上草藥包紮好後,他看向正在愉悅地吸食著蛋黃的鶯鶯,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正月二十二,大晴,殘陽如血。   冰雪化,枯樹冒新芽。冰融時往往比下雪更冷。   小臂上的傷已經好了一大半,少年一手提著魚簍,一手提著野菜和野禽,此次出行收獲頗豐,他的心情很好,步伐輕快,憧憬著未來的生活。正如那隻已經長大的母雞,從無到有,從一到十,日子會好起來的。   剛進城,他轉入一條偏僻小巷,這是一條通往磚瓦巷的捷徑,可惜今天這條捷徑走起來反而會比大道更慢。   前幾日那個狂妄的錦衣少年不知為何,正在這條小巷裡遊蕩。兩人狹路相逢,錦衣少年看到黃思應後,登時清秀的臉上升起一抹陰厲之色,言語間充滿戾氣的說道:“小子,真巧啊,又遇到你了。”   眼看避無可避,黃思應嘆了口氣問道:“我們之間有仇嗎?”   “沒有,我隻是單純看你不爽。”錦衣少年昂首挺胸,雙手交叉於胸前審視著黃思應,用略帶嘲弄的語氣說道:“這樣,你給我磕個響頭,我可以考慮饒你這個鄉野俗子一命。”   黃思應靜默無言,轉身正欲離開。見到這一幕,狠戾逐漸凝結在錦衣少年的臉上:“竟敢輕視於我!”   話音未落,他已淩空一腳狠踹在黃思應背上。   背簍肩帶受到沖擊而斷裂,藥草隨之散落於地。黃思應一手捂胸,一手撐地。他吐了一口血,臉上帶著些許痛苦,以及一些憤怒和害怕的神情。   錦衣少年依舊鼻孔朝天,從上自下地俯視著黃思應,他冷笑一聲,囂張的說道:“怎麼不繼續裝腔作勢了?之前看見你的表情和眼神就令本公子火大,如今看來,不過鄉野俗子爾。”   “本公子對於你這種凡塵之人來說,就如天上仙人,若是你能及時認清自己的身份,朝我磕幾個響頭,說不定我會放過你。”   他邊說邊慢慢朝黃思應走去,語氣逐漸從自大變得陰森:“幸好我隻用了三成力氣,不然一腳把你踢死,欣賞不了你這可憐的神情得多無趣啊。”   “現在不用想著求饒了,接下來我要把你的手指腳趾一個一個敲碎,再砍斷你的手腳,把你做成人彘。對了,我會留著你這雙最令我不爽的眼睛,讓你......”   話未說完,錦衣少年突然眼前一花。那段狠話怕是沒有機會說完了,因為此刻他嘴裡隻剩風聲般的呻吟。   他的臉上不見乖張狠厲,反而滿是茫然,他捂著呲血的喉嚨,用迷惘而又不可置信的眼神看向莫名出現在身側,筆直站立著的,一臉平靜的少年。   黃思應手裡握著一把刀刃之處磨得雪亮柴刀,臉上帶血,站在他的旁邊。四周寂靜得隻有血液沖破皮膚的滋滋聲。   少年一直在等待著一個時機,顯然他等到了,並且成功了。左手捂胸作出傷勢很重的樣子隻是為了讓錦衣少年放下戒心,右手則在草藥堆中摸索那把上山開路的柴刀。   錦衣少年不僅狂妄狠毒,還愚蠢。盲目自大讓他被他口中的“鄉野俗子”割了喉。獅子搏兔亦用全力,可惜他用命學會的知識沒命留到下次使用了。   黃思應這招示敵以弱險之又險,若是錦衣少年一開始全力以赴,那一腳說不定就會讓黃思應喪命。他沒得選擇,正麵抗衡完全不是對手,除了一擊斃命,就隻能等死了。   正因如此,險招才有一線生機。   他敢於如此行事,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根據此前錦衣少年所表現的性格,黃思應猜測他是真想殺自己,可肯定不會讓自己痛痛快快地死。這種人喜歡以折磨敵人為樂趣。   錦衣少年已經足夠小心,來此之前他的師傅就曾告誡過他嚴禁在這座城中隨意殺戮,直到他徹底調查過黃思應的背景:出生時母親難產而死,六歲時父親疾病纏身,積重難返,病死於床榻。   往上數八代,都是徹徹底底的凡塵之人,更無官場背景。老人也就對他行此不義之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默許他行兇,一個不起眼的孤兒,殺了也就殺了。   一個不曾修行的俗子,若無修道兵器,連自己的皮膚也傷不了。   他沒有想到,少年有一塊伐仙石,用此石打磨的俗世利器,號稱仙人也可殺。   少年從七歲起便獨自一人進山采藥,登山爬樹,涉水過河,看似瘦弱的身軀,早已超過同齡人的體魄,加上前段時間學習過的呼吸法,少年的體魄早已異於常人。   通體黑鐵色,隻有刀刃雪亮的柴刀不染血痕,弧口倒是掛著些許碎肉。少年沉默不語,收刀而立,沒有除去敵人喜悅,也沒有殺了人後的恐懼。   除了出刀的那一刻盯著目標的喉嚨,他再沒有看過一眼錦衣少年。仿佛那倒在地上還冒血的屍體與他無關,他默默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慢慢離開。   正如他在鬧市被錦衣少年莫名鞭打時一樣。   少年沒有理會身後倒下的屍體,收起柴刀快速離開。   他在林盛和曾帶他去過一次的秘密基地裡,留了兩幅用黑炭在破布畫上的畫。   第一幅的內容是:小巷裡一個少年手持柴刀,旁邊倒著一具屍體,遠方有一個巨大的黑影,與天齊高俯視持刀少年。少年識字不多,在一旁寫了幾個字“殺了人,大-人-我死。”   第二幅的內容是:一座破舊小院,裡麵還有一隻閑逛的母雞,背簍少年則在門外背朝院子。這幅依舊也寫著幾個字“我家,你-看-”   第三幅的內容是:一群孩子,高舉寫著“武”字的大旗,這是林盛和帶領一眾孩子們創立的武盟,黃思應也算其中的一員,自從學會藥草的知識後他就很少和那群孩子聚在一起了。   最後一幅隻有一個字“江胡!”   他沒有上過學堂,除了草藥樹上的字,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他幾乎都沒學過,隻能靠這種方法留下告別。   黃思應把畫依次排好藏在一個木頭做的寶箱之中,他希望林盛和至少在兩三個月後再打開,那時錦衣少年死亡的風波已經過去,應該沒有什麼危險了。   在事情發酵的過程中,林盛和和其它夥伴隻會知道自己進山采藥,仍未回來。   那錦衣少年的師傅問起,就不會發現他們說謊,因為他們說的本來就是他們認知中的事實。這也是他不直接與林盛和以及其它孩子們當麵告別而選擇留畫的原因。   入夜,凸月高掛夜空。   少年從院墻翻進自己家,他換上過年時做來備用的新背簍,將伐仙石和一些吃食以及攢下的半貫銅錢放入其中。學一十的樣子斜背那把幾乎與他一般高的長劍。   橙黃葫蘆則別在腰上,那本穀念送的呼吸法簡篇一直放在懷裡。鶯鶯主動跳進背簍,少年笑了笑,抓起一把新摘的藥草也放了進去。   看著眼前破舊但乾凈整潔的房子,屋簷下窩著一隻正在睡覺的母雞,黃思應眼角通紅。眼下青瓦鎮他肯定是不能待了,他不知道去哪裡,思來想去決定先去劍門關看看,然後再找一十還劍。   這把劍鞘用破布包裹的長劍,已被少年磨去銹跡。不知是不是錯覺,黃思應覺得銹跡磨去後劍反而沉重了不少。   劍門關在西北方向,出城後黃思應朝南方大山的山腰處看了一眼,再回頭望了望燈火通明的青瓦鎮,他決然地,向西北邁步而去。   城南一條偏僻小巷裡亮起火光,但這一切與暫時與他無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