鏨光三年,秋。 孟良辰被關在萬歲宮已經整整九個月了。 原本清秀的少年模樣,早已是瘦削不堪,滿頭白發。 堂堂縉國皇帝,佝僂著背,蜷縮在榻前,看著竟連一個七旬老漢都不如。 九個月來,孟良辰每天都是渾渾噩噩。多少次想尋死,可這殿中,連把剪子跟白布都找不到。兩名宮女,兩名太監,都是太後的人。明麵上是在照看皇帝起居,實為監視,要他孟良辰寸步難行。 期間,倒也有過幾名大臣跪在殿外求見。可惜,最後都被司禮監的人拿皮鞭抽、拿棍棒打,全被趕了回去。 看著那蓬頭垢麵的少年皇帝又自個兒打起盹來了,兩名宮女趕忙坐在地上,小心擦拭著臉上的汗水。 盡管早已入秋,可鬼老天卻熱得很。特別是這萬歲宮,常年門窗緊閉,尤為悶熱。 兩個宮女,一個叫小梅,一個叫金瓶。身材模樣差不多,都曾是太後的貼身侍女,在宮中頗有些地位。尋常的文臣武將見了,都得打個招呼,說幾句客套話。 宮女小梅瞄了眼皇帝,突然托起下巴麵露愁容道:“哎呀,也不知啥時候才能離開這裡。金瓶,今兒可是中秋節,你多久沒見爹娘了?” 宮女金瓶數著指頭道:“應該有七八個年頭了吧。上次回鄉,還是咱們娘娘被先帝冊封為皇後的時候。小梅,還記得那一年,娘娘有多高興麼?” 小梅笑道:“當然,娘娘隨手就賞了咱倆一人一錠金元寶呢。馮公公說,那元寶若是拿出宮去,少說都能兌個一千兩銀子。可惜了,咱如今乾的是伺候皇帝的差事,再多錢財也帶不出宮去。” 說著說著,宮女小梅又唉聲嘆氣起來。 金瓶見狀,眨了眨眼,指著不遠處的少年皇帝道:“咱要真能伺候皇帝就好了,沒準有朝一日也能爬上龍床,懷個龍種呢,嘻嘻嘻嘻。” 小梅聞言,嚇得臉色慘白,慌忙捂住女人的嘴。 “你瘋啦?” 金瓶不以為意道:“呸呸呸,瞎說什麼,他那才叫瘋呢。可惜了原本的那副好皮囊,入宮才多少年?就成了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這世上要真有後悔藥,咱們這位皇上,定然是要吃的。” 小梅把頭搖成了撥浪鼓:“即便是有後悔藥,也改變不了什麼。娘娘要他入宮,他便得入宮。羨王世子也好,販夫走卒也好,這就叫天意難違。” 金瓶連連點頭道:“沒錯呢,咱娘娘可是那天女下凡,敕令四方,誰敢不從?咱倆要能學到娘娘十之一二的本事,也不至於待在這個鬼地方了。尤其是娘娘的房中之術,那叫一個了得。小梅,還記得那次,先帝三天三夜沒下床嗎?嘖嘖嘖嘖,娘娘弄出來的那動靜,簡直絕了……” 砰! 殿門被人狠狠推開,司禮監掌印太監馮天寶快步走入殿內,身後還跟著兩名小太監,各自手中都奉有托盤。 兩名宮女嚇得魂飛天外,尤其是講得正起勁的金瓶,麵皮羞紅,恨不得趕緊找個地縫躲進去。 “哼,嘰嘰歪歪,胡咧咧什麼呢?膽敢在皇上麵前胡說八道,小心你們的腦袋。” 兩女慌忙跪下,磕頭如搗蒜。 馮天寶看過片刻,示意身後的小太監上前叫醒皇帝。 孟良辰抬起頭,又垂下腦袋,瞧見兩個玉盤,上頭各自放著一個碗大的月餅。 少年皇帝雙手顫抖,喉結拚命滾動著想要說話,卻隻能發出一陣低沉、嘶啞的吼叫。 馮天寶俯下身,逗狗一般戲耍著孟良辰:“都說皇帝是九五之尊,乃上天之子。可你呢,不過是一坨爛肉罷了,哈哈哈哈。” 馮天寶大笑過後,突然連退數步,跪地行禮,高聲道:“皇上,今日是中秋佳節,宮裡在禦花園設宴,犒賞群臣。太後有旨,請皇上移駕禦花園,共賞中秋月,同思故鄉人。” 少年皇帝猛然瞪大雙瞳,死死捏住那兩塊月餅,目眥欲裂。 馮天寶緩緩起身,神色從容,命令兩名宮女將皇帝攙扶至禦花園。 此刻的孟良辰虛弱至極,兩塊月餅分明是軟的,可他用盡全力也捏不碎。 說是說攙扶,其實是被兩個宮女架著走的。 禦花園離萬歲宮不遠,慢慢走,半刻鐘也就到了。一路上,回廊曲折,張燈結彩,時有煙火登高,處處透著中秋佳節的熱鬧氣氛。 可他孟良辰,仰頭望著那圓月高懸,唯有兩行清淚滾入喉中,又鹹又苦。 見皇帝身子如此輕薄,宮女小梅擔心道:“氣血虧空得這般厲害,就剩張人皮了。再這樣下去,他得死在你我手裡。” 金瓶聞言,渾身一震,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他要是死了,你我百口莫辯,定然是要跟著殉葬的。小梅,你趕緊去司禮監,找到田公公。他那裡有咱當年練功用的大還丹,吃上一顆說不定會有起色。” “可是……娘娘那邊?” 小梅猶豫不決。 金瓶跳腳罵道:“都什麼時候了,趕緊去呀。若是等馮公公復完旨,回頭再找過來,可就來不及了。” 小梅咬咬牙,閃身躍出長廊,瞬息遠去。 金瓶長長的吐了口濁氣,故意放慢腳步,走走停停。不到半盞茶的功夫,小梅果真帶著大還丹回來了。本意是要直接給皇帝服下,但金瓶多了個心眼,認為以皇帝當下的體魄,根本受不住大還丹的藥力。 “必須將丹藥用溫水化開,再一點一點喝進肚子裡。” 小梅皺著臉道:“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時間來不及了呀。” 金瓶沉默片刻,也不說話,突然將大還丹塞入自己口中,而後對準了皇帝的嘴唇。 小梅驚得目瞪口呆。 孟良辰頓覺一股熱流緩慢地滾下喉嚨,再順著經脈湧遍全身。 說來奇怪,短短片刻,原本冰冷的身子便有了回暖的跡象,臉色也明顯好看不少。 金瓶抽回身子後,腳步踉蹌,差點就站不住了。 小梅瞪著大眼道:“你,你,你居然把那口真氣渡給他了?金瓶,你,你是不是瘋了?” “傻丫頭,你才瘋了呢,趕緊走吧,再晚娘娘就該起疑了。” 禦花園,長壽亭。 皇太後趙君儀獨坐於亭中,穿一襲桃色長袍,梳了個尋常人家的發髻。眉眼帶笑,不可方物。 底下群臣,有些已經看呆了,有些則乾脆緊閉雙眼。 孟良辰到時,宴會尚未正式開始。見消失已久的皇帝突然出現,又是一副皮包骨頭的將死模樣,不少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趙君儀看著那個滿頭白發的少年,顯然也是有些驚詫的。她狠狠瞪向兩個宮女,也不說話,一味冷笑。 王齊鎮本想帶頭給皇帝行禮,卻被邊上的刑部侍郎拉住了。 “太後還沒說話呢,王大人急什麼?” 王齊鎮回頭看向趙君儀,隻見女人緩緩起身,攏起一頭長發。 皇太後語氣平靜道:“皇帝病重,宮中百餘位太醫日夜照看,還是不見半點起色。幸好,右相已於今日回京,等在皇陵拜祭完先帝後,就能趕過來了。右相的醫術天下聞名,定能使皇帝藥到病除。” “什麼,右相回來了?” 群臣中有人大喜。 趙君儀瞥了那人一眼,嘴角微翹道:“右相奉旨去海外尋不死藥,一走就是三年,定然吃了不少苦頭。先帝福薄,未能等到那不死藥續命,但哀家相信,右相這顆心還是忠的。有些人在背地裡說,右相多年未歸,這內閣次輔的位置,早該換個人來坐了。可在哀家這裡,右相永遠都是右相,除非他自己告老還鄉,否則在座的諸位,恐怕都坐不上那把椅子。” 趙君儀一一看過在座群臣,皆是三品以上的大員,可謂縉國的半壁江山。 群臣見此,競相低下腦袋,唯有刑部侍郎趙春芳昂起頭道:“右相剛過知天命的年歲,朝堂之事還能不能勝任,隻有他自己最清楚。太後放心,臣等可沒有跟右相爭做內閣次輔的心思,功過是非,先帝在天有靈自有分曉,臣等更是不敢亂嚼舌頭。” “哼,功就是功,過就是過,有什麼不能說的?”左都禦史秦賢突然站了起來,指著禦花園外的某條小路,氣沖沖道:“先帝讓他去尋不死藥,是把性命托付於他。三年,整整三年,他這一去杳無音訊。先帝之死,他姒書崖就算沒罪,也有大過。太後,臣左都禦史秦賢,鬥膽參奏。他姒書崖要是還有半點良心,就該主動請辭,去皇陵守著先帝,以報國恩。” “臣附議。” “臣也附議。” 一時間,半數官員都站了起來。 趙君儀看過片刻,拂袖冷哼道:“今夜中秋宴,隻談家事,不議國政。秦大人,你們都察院若真要參奏,也得先遞個折子到內閣,讓內閣跟司禮監一同拿主意。行了,皇帝都到了,就不必等右相了。金瓶,你二人先扶皇帝坐下。” “是。” “哼,不用扶,這裡也沒有我的位置!” 孟良辰突然甩開兩個宮女的手臂,沖長亭下的女人冷笑。 或許真是那丹藥的緣故,眼下的他總算是有些力氣說話了。 趙君儀愣了愣,重新坐下,笑道:“原來皇帝是能說話的,看來身子並無大礙。真是我縉國之幸,群臣之幸。” “哈哈哈哈,趙君儀,皇太後。你老人家就不必惺惺作態了。你不是早就盼著我死嗎?何不乾脆些,讓人一刀殺了我?” 趙君儀臉色微變:“皇帝說什麼?” 與此同時,左都禦史再次起身,大喝道:“天底下哪有母親盼著兒子死的?皇上,太後乃是長輩。我縉國以孝治天下,做兒子的,斷不可如此猜忌誹謗母親。方才的言語,萬望皇上收回。” 有大臣附議道:“請皇上收回不孝之言。” “不孝?哈哈哈哈哈哈。” 孟良辰怒極,大笑間吐出大口鮮血。 少年皇帝滿嘴殷紅,狀若癲狂地指著那位德高望重的左都禦史。 “老匹夫,好一個以孝治天下!我告訴你,我的母親隻有一個,那就是羨王之妻,李氏!你們這些讀書人,自詡要為聖人立言。可你們這一身骨頭,比誰都軟。你們要真是忠君愛國,那就給我下去徹查羨王府失火一案。不敢是嗎?就因為太後壓著此事?哈哈哈哈,這就是你們所說的,以孝治天下?” 趙春芳拍案而起,怒道:“孟良辰,你別忘了,是誰召你入宮當皇帝的!” 孟良辰還以冷笑:“要不讓你來當?” 趙春芳還想再罵,說話聲卻被另一人蓋了下去。 距離長壽亭最近的座位上,一個身材高大,身穿蟒袍的年輕男子,沖著孟良辰舉杯道:“皇上說的是氣話,我孟家再沒有人,也輪不到他們姓趙的當皇帝。” 男人說到這,瞥了一眼趙春芳,仰頭灌酒,一飲而盡。 孟良辰神色復雜。 這說話之人姓孟名得麟,齊王世子,算是本家。齊王多病,已經有好些年頭不管事了。孟得麟明麵上隻是世子,但一言一行皆代表齊王,在朝中有很大的權勢。 孟良辰之所以奇怪,是因為自己與這位齊王世子並無交情,對方此時出頭攪局,什麼用意? 同樣神色復雜的,還有那位獨坐長亭的趙太後。 孟得麟見皇帝不說話,回頭看了眼趙君儀,笑意詭譎。 “太後說了,今夜中秋,不論國事,那便君臣合樂,共談風月?臣早就聽聞皇上還是羨王世子時,在雲中郡名聲極大,才情極高。三歲熟讀千字文,五歲能作詩,七歲之時更可七步成詩。古往今來,有此等才情者,在我縉國,鳳毛麟角。皇上今日若也能七步成詩,那麼羨王府失火一案重查之事,不必朝廷出手,我孟得麟會親自走一趟雲中郡,給皇上一個交代。” 男人頓了頓,抬頭望天道:“咱們就以……中秋月圓為題,如何?” “孟得麟,你什麼意思?” 趙君儀眉頭緊鎖。 孟得麟卻是不以為意:“太後管得住自己的兒子,未必管得住別人的兒子。臣平日裡閑散慣了,抽空去一趟雲中郡,遊山玩水嘛,有何不妥?” 趙君儀一時語塞,臉色愈發難看。 孟良辰死死瞪著那位高自己大半個頭的齊王世子,同樣不知該如何作答。 七步成詩,如今的他,早已沒了這份才情。 整個禦花園內的氣氛出奇詭異,明明坐著許多人,卻安靜得隻有風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還是孟得麟的譏笑聲打破了這股詭異的寂靜。 “坊間傳聞,羨王向來愛慕虛榮,什麼世子才高八鬥,謫仙下凡,看來都是羨王酒後的狂言罷了。一個嗜酒如命之人,最後死於藏酒過多,也算得上是天意。我看此事,的確可以蓋棺定論,不必再查!” 噗! 齊王世子言必,少年皇帝陡然噴出大口鮮血,身形踉蹌。幸好小梅二女及時上前扶住,才不至於摔倒。 孟得麟見此,回頭打量趙君儀,搖頭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什麼樣的廢物都能當我縉國的皇帝,太後,是我孟家沒人了?還是內閣與司禮監那群國之棟梁,老邁昏聵了?” 趙君儀拂袖冷笑:“怎麼,皇帝繼統,遵的是祖訓。你孟得麟,莫非想取而代之?” “哈哈哈哈,我看他落在太後手裡,也活不過幾年了。我縉國總不能交給一個女人來當家吧?皇上,你說呢?” 孟得麟再次打量那位如風中之燭的少年皇帝。 瘦小、懦弱,怎麼看都是一副短命模樣。 自己與之相比,難道不是皓月當空? 趙君儀看著底下群臣,幾乎都在低頭裝死。就連那位以直人自居的左都禦史,也沒打算站出來,反駁齊王世子的大逆不道。 趙君儀氣得渾身顫抖,大罵一旁的馮天寶。 “有人罵你老邁昏聵,該去死了。怎麼,嚇得不敢說話了?皇帝還在位呢,哀家也還沒死呢!” “太後息怒!” 馮天寶嚇得五體投地。 群臣這才回過神來,紛紛跪地請罪。 孟得麟視若無睹,依舊笑意盈盈地看著那位少年皇帝。 孟良辰抬起頭,有黑雲掠過明月,轉瞬即逝。 “怪不得這天氣如此悶熱,怕是要有一場大雨了。”孟良辰喃喃自語,突然大步而行,一連跨出去七步。 皇帝詩雲:“爾道神仙骨,月下吾等閑。公卿皆妙語,君死何足惜?” 轟隆! 極高的天幕處忽有雷霆翻滾,狂風接踵而至。 暴雨中,有人嘶聲大喊:“快來人,皇上跳井了,快來人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