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皇帝?” 冰冷、渾濁的井水中,臉色慘白的少年猛然睜開雙眼。 他本能地屏住口鼻,耳旁仿佛有竊竊私語聲,恢詭譎怪。 少年抬頭朝井口看,水波瀲灩,人影幢幢。好似這一跳,已從那大千世界,躲入方寸天地中。 孟良辰心頭,竟是多年未有過的寧靜祥和。 少年笑著重新閉上眼,任由井水灌入口鼻。很快,他便開始全身抽搐,不斷下墜。 就在孟良辰意識模糊之際,他的右手好似被人拽住,整個身子猛地翻轉過來,麵朝井底。 耳旁又出現了那道竊竊私語聲。 細碎,如倉鴞啼哭,森然可怖。 “皇上救我,皇上救我……” “你是誰?我要怎麼救你?” 孟良辰以心聲答話,對方卻突然沒了動靜。渾濁的井底世界開始在一種微妙的氣機之下震動,孟良辰瞧見一束清光,蕩開濁流,轉瞬即逝。 “這是什麼?” 那井底堆著不知沉積了多少個年頭的淤泥,其中一處,一團淡淡黃光時隱時現。孟良辰看不清,但還是鬼使神差般地伸出手,試圖抓握住那個發光之物。 下一刻,刺痛鉆心,手掌似被利刃劃破,有鮮血流出。與此同時,那竊竊私語聲又陡然響起。 “皇上隻需拔出手中之物,臣的魂魄便可得以自由。” “自由麼?我為籠中雀,你做井中月,同是淪落人。也好,便用我這最後一口氣,還你自由。” 孟良辰苦笑,使出全身力氣將手中之物拔出淤泥。 轟隆! 耳畔雷霆炸響,井水忽然劇烈翻滾起來,孟良辰被一股龐大的氣機掀翻,瞬間失去了意識。 禦花園,長壽亭。 趙君儀看著自暴雨中走來的齊王世子,臉色亦如此刻的天色一般陰沉。 自己親手冊封的皇帝,居然跳井自殺了?萬一救不活,齊王世子就有順位繼統的可能。如此一來,她趙君儀苦心謀劃多年的大局,便要付之東流。 孟得麟旁若無人般走入長壽亭,與這位權傾朝野的皇太後並肩站著。男人試圖伸手摟住女子腰身,被躲開後也不在意,望著天幕怪笑。 趙君儀冷冷道:“你笑什麼?” 孟得麟回頭看她,滿眼傾慕:“我笑先帝福薄,如此美人,卻不可長相廝守,實在是可惜。事已至此,娘娘的膽子不妨再大一些。與本王合作,你我二人身心一體,縉國的天下自然就落不到別處。” 趙君儀拂袖,冷哼道:“皇帝還沒死呢,即便真有個三長兩短,這龍椅恐怕也輪不到你來坐。” “哈哈哈哈,宮裡人都說娘娘嘴軟,總能把先帝伺候得舒舒服服。可在我看來,娘娘隻是身子軟,這嘴啊,硬得很。” 孟得麟仰頭大笑。 趙君儀視若無睹,往前一步,沖著亭外的雨幕厲聲道:“你們這些廢物,皇帝今日若真賓天了,你們就等著三尺白綾,下去陪葬吧!” “娘娘,救上來了,救上來了。” 馮天寶一邊大喊,一邊朝長壽亭狂奔。此刻的趙君儀也顧不得失態,一步跨入暴雨中,吼道:“人呢?是死是活?” “回娘娘,皇上還有氣兒,活著,活著呢。” “好好好,趕緊送回萬歲宮,宣太醫。” 趙君儀長鬆了一口氣。 馮天寶瞥了一眼齊王世子,沉聲道:“恐怕用不著請太醫了,皇上是被右相親自背走的。” “姒書崖?”孟得麟臉色微變,轉頭看向某處,喃喃道:“來得還真是時候。” 趙君儀沉吟片刻,突然笑了起來:“右相的醫術哀家自然是信得過的,既然如此,那便不宣太醫了。馮公公,你現在就出宮去,走一趟左相府。傳哀家旨意,請左相即刻入宮,主持內閣。這些年西北的軍務乾得如何,是該坐下來好好梳理一番了。” “奴婢遵旨。” 馮天寶轉頭便走,腳步飛快。 孟得麟臉色再變,怔怔地望向趙君儀,不說話。 三日後,天清氣朗。司天監有奏報上陳內閣,說是那皇陵所在的帝俊山,有紫氣東來,鉆入地脈。此等異象,百年未見。 同日,孟良辰自昏迷中驚醒,滿頭大汗。 少年像是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中有另一座江山,有另一位帝王,功高蓋世。 他能瞧見那位帝王的一生,從繈褓中的嬰兒,到征戰四方的雄獅,最後垂垂老矣,被葬入漆黑的陵墓…… “我竟是他?哈哈哈哈,沒想到這一世,還得當這個狗屁皇帝!” 孟良辰閉眼苦笑,心中長嘆天意弄人。 不知為何,他記起了自己的前世,記得前世的一切。那段漫長歲月,恍若昨日,歷歷在目。 “孟良辰啊孟良辰,你這個皇帝當的,還真是窩囊呢。哈哈哈哈,怪不得人家要罵你廢物。” 少年自嘲,臉上卻無半點哀怨。 上一世,他廟號武宗,是萬象王朝數百年來,文治武功第一的皇帝。年號長樂,百姓安居,四方來朝。 可這一世,自己卻窩囊得要跳井自殺? 難不成,真是一報還一報?上一世殺人太多,這一世就該短命? “不至於不至於,既然醒了,就陪爾等好好玩玩。” 孟良辰笑了,這是他三年來,第一次,發自肺腑的想笑。 一群自以為是的螻蟻,不好笑麼? “咯吱”。 有人推門而入,腳步輕快,隨之而來的是一股格外濃鬱的湯藥味。 孟良辰假裝未醒,就聽見那人於床頭說道:“皇上醒醒,微臣來給皇上送藥了。” 孟良辰打起了呼嚕。那人沉吟片刻,在床頭坐下。 男人的聲音有些沉悶:“都說皇帝是孤家寡人,這老話真是一點沒錯。羨王全家死絕,獨留你一人孤苦於世,天道不仁吶。來,喝下這碗藥,就能解脫了。” “是嗎?光朕做這個孤家寡人可不行。” 孟良辰突然睜開眼,翻身坐起。 男人嚇得渾身顫栗,愣在原地數個呼吸,這才猛地回過神,咬咬牙,抓住皇帝下巴就要強行灌藥。 孟良辰瞳孔猛縮,一拳遞出,正中男人喉結。隻聽得“咣當”一聲,灰褐色的湯藥灑了一地。 男人連退五六步才穩住身形,抬頭看向少年皇帝,滿臉驚駭。 孟良辰托起下巴,神色玩味道:“章太醫?數日不見,可是想念朕了?” 男人低頭不答,縮在袖中的兩隻手抖得厲害。 章玉金,太醫院副院使,吃著朝廷正三品的俸祿。此人孟良辰還算熟悉,被關在萬歲宮這大半年,這位章太醫來送藥的次數,比那些太監送飯的次數都要多。 按理說,對方若要殺自己,早就可以動手才對。 見男人支支吾吾說不出話,孟良辰也不著急,下床後,在殿中來回踱步。 “你要給幕後主子盡忠,朕也不攔你,就讓朕自己先猜猜看好了。是太後要你來殺我的?不對,太後眼下應當是怕我死的。那就是孟得麟了?隻有我死,他們這些皇室宗親才有機會上位。可如此一來,朝局就該亂了。我想,咱們那位左相,並不希望看到這樣的局麵。孟得麟對吳夷還是有所忌憚的。否則,兩年前我就該死在來京的路上。” 孟良辰說到這,止步看向章玉金。 一個治病救人的太醫,本不該卷入朝堂鬥爭中來,更別說弒君了。 既然來了,那便是身不由己。 這種人,其實是可以拉攏的。 少年皇帝突然高聲道:“跪下!” 章玉金渾身一震,不知為何,雙腿竟不聽使喚起來。明明那皇帝如無根浮萍,形同傀儡,可他還是跪下了。 短短數日不見,就像換了一人。 嗡…… 就在章玉金跪地的瞬間,窗外響起一聲極其細微的金鳴。等孟良辰快步走近時,章玉金歪著腦袋,已經沒氣了。 一枚飛針,貫穿其後腦,連滴血都沒有。 “好手段,此人的武功,至少在洗髓境。” 孟良辰嘖嘖稱奇,瞥了一眼窗戶紙,返身坐回床上。 少年皇帝拖起下巴思索片刻後,大喊了一聲“有刺客”。 很快,門口的侍衛、太監一股腦地沖了進來。瞧見地上的死人,兩名小太監嚇得哇哇大叫,四個侍衛倒還算鎮定,跪地齊呼“皇上恕罪”。 孟良辰點頭怪笑道:“朕若要治你們死罪,又當如何?” 侍衛們聞言一怔,麵麵相覷,誰都沒敢說話。 “行了,都起來吧。抬著章太醫的屍體去刑部,告訴趙春芳他們,刑部會同大理寺辦案,先把章玉金的家抄了。家中婦孺老幼,全部羈押。還有,把你們的禦前司統領叫來。朕得問問他,什麼人能有這個本事,來我萬歲宮行兇。嗯?還不快去!” 孟良辰一聲冷哼,眾侍衛這才回過神來,齊呼“遵旨”。 章玉金的屍體被帶走後,兩名太監也逐漸恢復理智,小聲嘀咕著要去給太後報信,孟良辰也由著他們。 閉眼獨坐片刻,少年皇帝突然換了副麵孔,笑盈盈地望向大門外。 有腳步聲由遠及近,正大光明。 很快,一個身形魁梧,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著青衫,披長發的中年讀書人步入了大殿。 孟良辰起身相迎,俯首作揖。 “謝過右相救命之恩。” 姒書涯看著已經能夠下床的皇帝,顯然有些驚訝。沉默片刻,同樣還了揖禮。 “臣已辭去內閣次輔之職,明日便去帝俊山給先帝守靈,就不給皇上行大禮了。” 孟良辰點頭,拉了把椅子示意讀書人坐下說話。 姒書涯眉頭微皺,再次打量跟前的少年皇帝,怎麼看都覺得古怪。 身子好了許多是一回事,這氣息神采判若兩人就十分費解了。 孟良辰笑道:“右相信不信佛家的輪回轉世一說?” 姒書涯點點頭。 孟良辰又道:“右相可還是出海前的右相?” 姒書涯再次皺眉,看向少年皇帝的目光一變再變。 “哈哈哈,右相不必如此詫異。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何況你我?朕隻是做了一個奇怪的夢,看著別人多活了一世,有些感觸罷了。” 姒書涯搖頭道:“佛家言,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皇上問我,是不是我,其實臣也答不上來。也許臣等,皆為皇上一人之夢,也無不可。” “哈哈哈哈。”孟良辰撫掌大笑:“好一個一人之夢!右相博古通今,哪有辭官避世的道理?還請右相為我縉國的百姓,多擔一些擔子。” 姒書涯有些困惑,反問道:“此事,皇上能夠自己做主?” 孟良辰正欲答話,門外突然響起了司禮監掌印太監馮天寶的高呼聲:“太後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