鏨光三年,冬,臘月二十四。 這天是縉國的灶神節,民間俗稱小年,百官當值的最後一天。 按照朝廷的舊製,皇帝在這天上完早朝後,就得遷居寅月宮,直至上元節後才能重回明德殿,號令百官。 在此期間,皇帝可以不用理會一切朝堂事物,安心待在寅月宮接受天下奉養。在京的官員,除了宮中的禦前司,以及負責京城治安的皇城兵馬司以外,六部衙門基本都無人值守。 當官的也是人,自然也是要過年的。孟良辰繼位後,曾特意翻閱過刑部與大理寺的卷宗,發現每逢臘月,京城內外的案件就開始減少。年關越近,魚龍混雜的京城反而越太平。 尤其是除夕前後,這十數年來,幾乎沒人報過官。可見這些年,朝廷對縉國百姓的教化還是頗有成效的。 這自然是件曠世奇功,隻不過這功勞的一半,被左相吳夷給占了。京官也好,地方官也罷,雖然嘴上不說,可心裡頭,內閣首輔四個字,恐怕還排在朝廷前頭。 此刻,明德殿內觥籌交錯,其樂融融。百官皆席地而坐,吃著禦膳房特供的美食,喝著宮裡珍藏多年的美酒。 太後趙君儀端坐在龍椅之上,以少年皇帝的名義宴請群臣,喝了不少酒,氣色極好。 再過幾天就是除夕了,回看這一年的縉國,邊疆無戰事,各郡縣還算風調雨順。朝廷能過個好年,皇家亦可高枕無憂。 趙君儀見群臣個個紅光滿麵,知道時機已經成熟了,便舉著酒杯站了起來。 “諸位大人都是我縉國的棟梁,勞碌一年,哀家和皇上也沒有多餘的賞賜。今日略備薄酒,權當是與諸位大人恭賀新年了。” 有個年輕翰林舉杯出列,高唱道:“祝皇太後福壽綿長,祝我縉國,民康物阜,政通人和!” 百官齊聲附和。 趙君儀瞥了眼獨自喝酒的吳夷,瞇眼笑道:“何大人說的好啊,不愧是先帝欽點的探花郎。今兒是小年,喜慶的日子,哀家借著酒勁,也說幾件喜事吧。三日前,左相破境出關,修為大增。天官府的夜遊神即刻便送來了金印、譜牒,敕封左相為神道天君。” “什麼,神道天君?”沒等趙君儀把話說完,便有人倒吸了一口涼氣,顫聲道:“此等封號,就是放眼整個東南神州,也是鳳毛麟角!” “先帝在天有靈啊,這絕對是我縉國第一等大喜事。” “可喜可賀,實在是可喜可賀。左相,卑職嘴笨,不會說什麼漂亮話。所有心思,都在這杯酒裡了。” 眼見群臣比自己還要興奮,趙君儀笑著擺了擺手。 “這第二件喜事,你們當中的許多人估計已經猜到了。半月前,萬象王朝送來了迎娶念兮公主的聘禮,十萬兩黃金,兩百箱綢緞珠寶,以及五座城池。當然了,這些東西,以我縉國的家底,不算什麼。重要的是,萬象王朝那邊已經為念兮公主挑選好了如意郎君。四皇子,李道真。” 趙君儀說到這,笑著閉上嘴,難掩得意之色。 群臣交頭接耳,似乎那“李道真”三個字,有什麼特別之處。 趙春芳遙敬了王齊鎮一杯酒,訕笑道:“閣老啊,此等天賜良緣,作為念兮公主的親外公,是不是該站起來說兩句?” 有人立馬附和道:“那是自然,天下誰人不知,四皇子李道真可是那建元帝最寵幸的皇子。十一歲便被封吉王,十六歲開府建牙,廣納奇人異士。據說短短數年,吉王府中的各路能人便多達八千餘眾。關鍵是,向來生性多疑的建元帝對此居然大加贊賞。說句僭越的話,就算哪天這李道真突然被封為太子,下官也不會覺得意外。” “哈哈哈,老徐說的話中聽。”趙春芳大笑起來:“李道真若成了太子,那念兮公主不就是太子妃了?也就是未來的皇後娘娘。若真如此,我縉國與萬象王朝之間便可相安無事。至少甲子以內,不必再擔心北境了。” 坐在趙春芳邊上的那位年輕翰林再次舉杯高唱道:“太後真乃神人也,此等良緣,足可保我縉國百年昌盛!” 趙春芳渾身一震,連忙換了個坐姿,遙敬皇太後,大聲恭維。 百官紛紛效仿。 倒是王齊鎮,始終低頭喝酒,一言未發。 趙君儀沖百官露了個高深莫測的表情,重新坐回龍椅。 “這第三件喜事,也是最後一件。自打姒書崖出海後,內閣便空出了不少椅子。皇上已經與左相商議好了,即日起,擢戶部侍郎上官吉、刑部侍郎趙春芳,入閣。” “謝太後!” 趙春芳與上官吉同時伏地磕頭。 入閣拜相,天下多少讀書人的終極夢想? 哪怕早就聽到過風聲的趙春芳,此刻依舊是麵紅耳赤,激動不已。 其餘百官神色不一。 震驚,落寞,興奮,不屑……皆有之。 王齊鎮忍不住挑了下眉,暗暗瞥了眼始終沉默的吳夷,隨後又朝龍椅上的女人看去。趙君儀似有所感,幾乎是瞬間便向這位三朝元老投回了目光。 這時候,有人突然走至朝堂正中,大聲喝問道:“下官周賢,敢問太後。皇上幽居萬歲宮養病,已有一年之久。在此期間,太後不準皇上過問朝政,更不準我等臣子求見。這麼久不上朝了,皇上當真能夠分辨群臣之忠奸?” “周賢,你什麼意思?”趙春芳抬頭大罵道:“你一個小小的戶部郎中,誰給你的膽子咆哮朝堂,啊?” 周賢置若罔聞,轉身盯著吳夷道:“敢問左相,此事當真是皇上的意思?上官大人暫且不論,這刑部侍郎趙春芳不足而立之年,論功勛,論資歷,在座的那麼多老臣,誰不比他強?擢官員入閣,茲事體大,應該不是左相一人說了能算的吧?” 吳夷閉目不言。 趙君儀冷笑道:“那周大人的意思,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是哀家在假傳聖旨嘍?” 周賢正色道:“臣不敢,臣隻是希望太後和左相能給句實話,皇上到底得了什麼病?為何過去這麼久,還是不見好?若是太醫院的那些人醫術不精,內閣大可下令,從民間召良醫入宮給皇上瞧病。” 此話一出,整個朝堂鴉雀無聲。 上官吉抬頭看了眼麵色鐵青的皇太後,躊躇了片刻,起身道:“周大人,皇上有沒有病,到底得了什麼病,病得重不重,恐怕不是你一個戶部郎中該管的吧?別以為自己祖上出了個柱國大將軍,就能對朝廷指手畫腳,恨不得自己坐到那內閣首輔的位置上。左相沒有回你話,那是不願意自降身份,與你這樣的小人一般計較。” “哼,上官大人何必對牛彈琴?一個小小的五品郎中,有什麼膽量敢當著太後的麵咆哮朝堂?左相,此等狼心狗肺之徒,內閣隻需交給刑部處置,下官有的是辦法讓他吐出幕後指使之人。” 趙春芳冷笑不止。 周賢正要開口回話,身子卻突然一個哆嗦,動不了了。 緊接著,全身都冒起了冷汗。 吳夷看著站在朝堂正中的男人,語氣平靜道:“皇上身子沒病,病的是心。可心病難醫,周大人若是有什麼良方,現在就可以去太醫院了。倘若沒有,以下犯上,內閣現在就能將你革職,罷為庶民。” 周賢眼皮狂跳,用盡全身力氣想說話,卻吐不出半個字來。 趙君儀冷冷道:“來人,就在這殿中,讓他吃夠五十個板子。能不能挨得過,就看我們這位周大人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