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聲,《祖訓》都摔在了地上,陸患視線卻仍繃在原處。 張家人無不詫異萬分,翹著六隻腳問他:“小兄弟這是怎麼了?我們可都等你做出最後階段的指示呢!” 陸患的臉已然白得嚇人。 他任什麼也想不到,這張家的老祖宗,難不成是敬事房高就的? 一邊的小道童忽然走了過來,似笑非笑朝陸患打量一眼,接著又走入另一側,哼哼唧唧地把一直躺地上的少女屍體抗上供桌。 “莫急,莫急哈……” 陸患心裡有如翻江倒海,他萬萬想不到事態竟扭轉得這麼快,更是萬萬不敢讓這幫人知道書裡寫的什麼,於是順拐一腳踩在祖訓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其實這最後階段嘛,就沒什麼必要……” 砰登! 砰登登! 一道老邁森然的身影踏步過來,來者不出意外,正是拄著拐的張二伯。 陸患瞥見對方一眼,就能猜出這老漢包藏的是什麼禍心! 這老東西,怕不是又來找茬問罪的吧? 一定是的吧! 說翻臉就翻臉? 一,定,是,的! 吧? “小兄弟……” 張二伯走到陸患身前,驀地彎下了他本就不直的腰,又作出個深深的拜,輕聲道:“小兄弟,你不是我們村子的人,是從哪來的呢?” “我,我從老遠的地方來的!高門大戶裡來的!” 陸患語氣稍顯支吾,但他也隻能當場編這個瞎話,企圖蓋過對方的氣焰了。 “哦……” 張二伯反應卻出奇的平靜,他摩挲著一條縫縫補補的袖子,慢慢從中取出一封皺巴巴書信來。 老人不容分說就把書信打開,視如珍寶地小心呈在陸患手裡,隨即退開幾步,留給陸患充分的空間後,才抬起頭,老臉上一副憂悒與期待的表情各半。 陸患掂著薄薄的信紙,心感奇怪,問:“老人家這是……” 張二伯道:“哎,說來慚愧……老夫自打曉得你知書認字,又看你是個有心性的好人,所以就尋著勞煩你幫我們瞧一眼,把這封家書裡的內容說給我們聽聽,這是我家大兒‘張人傑’上個月寄回來的,可村裡沒人識字,道爺人家又……唉不多說了,小兄弟您隻要幫了我們這忙,您從此就是我們張家的大恩人!再不是什麼貢品!我們也絕不敢難為您一分。” 陸患想不到這老漢態度變得這麼徹底,他靜靜掃去對方,張二伯這張飽經滄桑的臉上,尚保持著不曾逾越的懇切。 “……那好吧。” 陸患手掌一翻,打開信紙,按照上麵頗顯滯澀的筆跡,一字一句念出來。 “爹,你還好麼?弟弟廣柱也還好嗎?孩兒已經好個月沒寫信給家裡了,也不知道村裡是不是還和從前一樣……” “請爹爹不要擔心我,我現在一切都好!我前些時候在東麵的大城裡找到一個活計,是個石場裡采石的工作!平日我隻要聽大人們的話,盡心盡力去采珠,去下礦,那氏族的老爺們便對我好!就是他們教的我念書寫字,我日子過得可舒坦啦……” “真沒想到,孩兒一晃離家十多年,都未曾對爹娘盡一分孝,這實在是孩兒的錯……不過隻要爹和娘再等一段時間,孩兒就一定能把咱們全家接到好地方去……” 後麵還繪聲繪色地寫了一大團有關於未來的遐想,最後落款:長子人傑。 信箋底部還附上一幅粗糙的人像畫,此人容貌平凡,神態憨直,一幅正襟危坐卻又局促不安的樣子。 陸患幾番語氣時快時緩,張二伯始終默默呆立在側,不察已老淚潸然。 張山一直扶著老漢,還趁著陸患停頓的間歇給老人抹淚,最後向他笑著頷首。 “嗚……嗚……我的兒啊。” 張二伯激動得渾身顫抖,拐棍也攙不住了,一邊低咳一邊捶胸道:“你一離家就是十多年,你知道我們幾口是怎麼撐下來的麼……” “嗚嗚……” 這哭聲,甚至能引來地麵的共鳴,仿佛整個祠堂都體味到了張家老少的淒然淒涼。 “嗚啊啊!” 另外一邊也有人在哭,這個悲泣的聲音居然是廣柱那個漢子傳來的,陸患差點都忘了這個一進門就沒了動靜的家夥,抬頭望去一眼,隻見廣柱正龜縮在一扇窗下,抱膝啜泣連連。 “嗚啊……咱們可怎麼辦啊……” 廣柱哭泣引發的響動越來越大,大到整個廳堂都振動了起來,張二伯也被他搞迷糊了,抹乾老淚,厲喝踹人一腳:“臭崽子!鬧什麼鬧!” 廣柱抹著鼻涕,道:“鬧鬼了,鬧鬼了啊!咱們今夜誰可都別想活……” “你——” 張二伯氣不打一處來,當即便要拿拐棍抽他。 可廣柱卻毫無反應,仍自顧自地幽幽低語:“鬼,鬼馬上就要來了!那‘燈籠頭’,馬上就帶著孤魂野鬼……過來索我們的命了,誒嘿嘿嘿嘿……” “誒嘿嘿嘻嘻嘻哈……” 張家二人都被他亢奮的樣子嚇得呆住,陸患則悄悄湊到老道士這邊,低聲詢問:“道家,燈籠頭是個什麼?” 老道士瞥他一眼,若有所思答道:“那燈籠頭嘛,說起來是個傳聞中的邪祟,是個至兇的禍害!據說已害了這附近不少的人命,凡是那獠掠過之地,無不焚湖燒山,而在它行動之前,更會有數不清的厲鬼作馬前卒!或許……小兄弟已能想象出它的兇相了?” 陸患一聽竟有此等兇物,忍不住又問:“那前輩可有辦法對付嗎?” “嗬嗬,沒有。” 老道士乾巴巴一笑,雖吐的是大實話,卻擺出一副全然不信什麼“燈籠頭會出現”的淡定之色。 陸患不知該說什麼好,暗嘆一聲回到原處。 廣柱也不再慟叫了,整個廳堂再次變得雅雀無聲。 隻有嚴絲合縫的各扇木窗下,仍輕飄來颼颼的細風。 咚。 不知是什麼時候,外麵突然傳來了敲門聲。 咚,咚咚咚! 一連串的敲門聲響。 廣柱挨得最近,瞬間被嚇著了,差點癱坐不起。 張二伯聞之一愣,轉而低叫:“是他們回來了!” 說完他就磨著步子過去開門,隻是才邁出不到兩步,就被老道士一把勸住,“且慢,再等一等。” 這回,敲門聲忽然無端中止了。 天色早就轉黑,張二伯念及在外的家眷,不想多等,便提聲叫道:“外邊的,是誰啊?” “……” “是我啊,秋娃。” 那人的聲音不清不楚,像是刻意捏得尖細。 …… 老道士臉色驀然冷了幾分。 “秋娃?你一個人?你六叔呢?” 張二伯也隱約發現了異常,改口問另外一個。 “六叔?” “是啊。” 門外的聲音似乎也在斟酌,須臾答道:“啊是這樣的,不久前六叔不慎踩到獸夾,現在還在泥裡苦苦支撐!我一個人根本幫不過他,你們……你們誰能出來幫我一把,一起去救救六叔呢?” 說完便又一股腦敲起了門。 咚,咚咚咚咚! 這一重重的敲門聲令人心焦,張二伯冷不丁收回腳步,回到眾人邊,壓低了聲音道:“不對勁,我眼見著是秋娃踩的獸夾,怎麼現在卻變成老六了?那外麵的到底是個什麼!” “嗚嗚……” 廣柱又開始了抱頭痛哭。 張山也緊張得結結巴巴,“該不會,真,真撞著鬼了吧?” “噓……” 終究還是老道士保持住了冷靜,他先是讓幾人莫要做聲,接著自己一個人躡腳貼近大門,在確認了大門緊閂後,便從懷裡取出兩張大紅銅邊符紙,一左一右貼在門上。 嘶—— 兩張大紅符紙霎時燒了起來,燒得火燙,化成濃煙飛絮。 頃刻間,外頭的風噪亦變得紊亂,那東西先是“吱”了聲慘叫後,敲門的聲音便開始消弱。 瞬息,煙絮散盡。 “呼……” “咿……” 裡麵靜默的眾人,根本分不清外邊到底是風聲,還是那鬼物不休的喘呼。 嘭!嘭嘭嘭嘭! 大門卻再一次被砸得亂響! “好啊,你們一個個的,見死不救是吧?” 那聲音突然變本加厲,陰森森彷如蟬在疾鳴:“我,秋娃,白拿你們當家人了!既然你們沒人出頭幫我,也罷,我這便去也——” “你們就給我等著吧!都等著陪我去死——你們今夜誰都別想超生——” 撂下此詛咒般的狠話後,門外便再沒了任何聲響。 …… “好險……” 張二伯嚇得差點站不穩,手扶著供桌角,冷靜了相當一會才算平息。 張山左顧右盼地問道:“這算是如何?那野鬼是跑掉了嗎?” 老道士淡淡一笑,“那是自然!此番有本道在此立威,尋常鬼怪哪敢進門呢?” 可又是短短時分之後。 “二哥啊,還不快來開門!” 這回,門外又傳來一道聲音,聽著要比之前的蒼老了許多。 眾人再一次被攪動起心弦,張二伯還沒從剛才的鬼敲門中掩下驚悸,但一聽門外那個聲音,終還是忍卻不住,挪動三步才試探地問:“你,你又是誰?” “我是你六弟啊!” 張二伯介於前一次的心顫,這回也變警惕了,於是想了想又問:“你說你是我家六弟,那你……可記得老夫大你幾歲?” “……” 門外的家夥似在思考,過一會作答道:“我自然是小你六歲,這有何值得問的?” “是這樣麼……” 張二伯哆哆嗦嗦托著下巴,隨即回頭對眾人小聲坦白:“他答得沒錯,看來應該是老六不假了。” 一時間堂中無人回應,仿佛都在權衡著什麼,陸患打破了寂靜,勸他:“老人家,小心為上啊。” 張二伯則道:“小兄弟,您雖對我們有恩,但這說到底還是我們的家事……” 說罷,老人一晃腦袋,對著身側的張山使了個眼神。 張山臉上還殘存幾分忌憚之色,但見老人都如此示意,他也不好抗拒什麼,隻能深吸口氣,趿拉著腳步前去開門。 他慢慢貼近了大門邊緣。 門外響起一陣細碎的鐵器磨地聲。 “六叔您小心些,我這就給你開——” 嗤啦! 一條深綠色的闊臂破門插來,粗長的尖爪直掛張山的身體,順著便掐上了他的脖子。 “啊啊——” 張山登時魂飛天外,叫聲如殺豬宰牛。 大門都被那惡臂豁出碗大的口子,墨黑的五片指甲隨時能把他脖子掐斷了! 霎時間,滿堂的漢子驚叫聲,廣柱一直以來的啜泣聲,以及張二伯的慌亂捶桌聲此起彼伏,連綿不絕。 陸患一直抱有審慎態度,故早早就躲回了屋角一隅。 “你們!唉。” 滿堂的聒噪與雞飛蛋打之中,終是老道士不忍卒睹,一聲無奈的冷喝,不得不再次取出兩張紅符。 門邊的張山被抓得東搖西晃,上摔下撞,儼然半死不活之狀,堂內的張二伯一張臉更是擺滿了愧色。 滋啦! 老道士故技重施,這回的手段依舊麻利。 經過好一番的艱難掙紮後,張山才從燒焦的綠臂中脫出,他這下說什麼也不敢留在門口了,捂緊腫脹的脖子,失魂落魄就奔到另一處墻角龜縮下去。 老道士見那作歹的鬼手已然撤門而逃,方才找來一團土塊摻了些水,堵在大門的破洞上,而後又叫來小道童,俯首耳語了兩句。 小道童笑著道:“師父我明白了!這就叫‘他們吃一塹,我長一智!’” …… 又過了不知多少時間。 陸患依舊靠在有木架的墻壁一側,在經歷了短短前一刻的野鬼拍門和野鬼抓人後,他雖沒受什麼波折,但說實在的……心裡也難免有些兵荒馬亂。 他此時一直專心翻弄著胸前的銅殼子,企圖從中找出某個門道來。 他是這樣想的:好歹這東西先前幫我擋了鐵叉的一擊,現在看著仍然完璧無恙,怎麼說也不像是凡物吧?沒準是個寶貝呢? 彷如有神助似的,陸患才將銅殼子翻了個麵,再經一抖,便抖下了此物的外殼,露出裡頭一麵黃澄澄的圓鏡子來。 此鏡鏡麵順滑非常,單單一窺,就能肉眼看出其中寶光灼目之華。 “這……莫非是個,傳說中的,照妖鏡?” 他才打量一下,就禁不住小聲驚呼起來。 …… 啪啪啪! 老祠堂的大門,已經是第三次發出細密的拍門聲了! 眾人又不由得風聲鶴唳起來,甚至平白增了不少煩躁。 “是我啊!二哥快開門!我,老六。” “還有我,秋娃——嗚嗚……” 這次外麵是一老一幼的聲音起伏,其中秋娃明顯夾帶著哭腔,仿佛隨時都疼痛得心力交瘁。 張二伯經過前一次的失算後,已變得謹慎不知何幾,又哪會再敢遣人過去開門? 就算他敢,那早已半死不活的張山怕是也不頂用了把。 “嗚嗚……二伯快開門啊!我疼得不行,村口的野鬼也隨時就上來……” “是啊二哥,我好不容易才把這小子薅出來,你就趕緊過來開門吧!” “咱們可是一家人啊!一家人就要——” 哐哐的擊打大門聲愈發密集、無序。 張二伯一聽見“家人”二字,神色就逐漸遊移不定了,不得不向老道士確認一眼。 老道士稍加思量後,終究不能定奪,看來他的手頭也快不寬裕了。 這下,眾人都徹底陷入進退維穀。 “好啊,你們不開,我開!” 說話的人竟是一直低頭啜泣的廣柱,這人前一段時間明明怕得要死,浪費了一身蠻壯塊頭,此刻卻不知是哪來的勇猛,突如其來暴身而起,當著眾人驚異的麵,一大步跨到門邊,想也不想便拉開了大門。 嗖。 先是一股清涼的夜風湧灌進來,緊接著,半瘸著腿的秋娃哭喪著臉跳進了門,後麵跟著步履蹣跚的張六叔。 兩人意興闌珊,仿佛在外頭的短短時間裡經受了不少風霜,張六叔自打進門便沉默不言,張二伯雖臉色陰晴不定,卻見對方臟雖臟了些,人還無事,在一連問過好幾個辨認身份的話,察覺張六叔這次真的不像做鬼後,方才熱絡地幫他擦乾泥水,帶他前去一對椅榻上歇坐。 “你情況怎麼樣?傷得疼不疼?” 廣柱在用力合上門後,便如灌滿了意氣般,一直對著秋娃噓寒問暖,還幫對方披上一層外衣。 “嗯……疼是疼了些,不過還好,等一段時日就能恢復的。” “幸虧廣柱哥你開了門,要不然……嗚嗚,我和六叔怕是被那野鬼抓去啦!” 秋娃驚魂未定地說完,他雖然年紀小,隻在十一二歲的樣子,模樣也清瘦稚拙,但似乎和廣柱這漢子關係分外緊密,他一把揭開自己殘破的腳踝,露出一輪似被利齒穿過的血淋淋傷口。 “都這樣了,你還逞能個什麼。” 廣柱關切地責怪他一聲,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索性把這小孩背在身後,秋娃被這雙粗厚的臂膀箍了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須臾,張二伯與六叔寒暄夠了,也見到秋娃的傷勢,於是吩咐道:“你都傷成這樣了,不如就去西廂房裡歇著吧!廣柱,你就這麼背他過去,照顧他一會。” “是。” 廣柱毫不猶豫就答應了下來,背著秋娃一步步向西廂門邊走去。 與此同時,陸患也擺弄了好一番手裡的“照妖鏡”,心裡頗感順遂的剎那間,他耳邊似乎傳來某種風的輕微鼓動。 細索索的好不撩人。 他順著細風吹來的方向,朝窗戶那邊的墻壁看去。 他看到,原本都被那小道童整理完好,忽而又聳立成一排的黃色符紙,於此時此刻,竟然…… 竟然全無痕跡地——翻卷成了一隻隻掙紮的小人樣式! 它們狂亂起舞,播下的風吹開了底下人的頭發。 這種詭譎異象,擺明了是意味著…… 陸患不禁呆若木雞,下意識地避過身去,緊對墻壁,不敢窺視身後廳堂的一切動靜。 隻是手裡那麵剛剛入彀的照妖鏡卻出賣了他,鏡中,秋娃本該倚在廣柱後背的那張臉,一節節扭轉過來。 喀。 喀,喀。 除卻陸患之外,其餘人們都無從察覺地,正各做各的養神休憩。 銅鏡裡是一張慘白與血紅交織的鬼麵,“秋娃”的嘴,猶在開合之間豁出尖牙利齒,正對著鏡子的持握人啛啛發笑。 那笑聲中摻雜的耳語,仿佛在對他頗有禮節地傳達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