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三、原來……他們從來都不是!(1 / 1)

陸患聽得一驚一乍的。   什麼叫……沒多少活人了?   這裡好幾個張家的漢子老人,難道不都是大活人麼!   他一想到此,突然又想到了自己如今該做的事。   這件事,是他之前就和秋娃說好了的。   少女低聲念完話後,陸患也隱約察覺有些不對勁,於是探頭朝廳後的方向掃過去。   張山、張二伯他們,自從阿燭進了門後,都始終圍坐在一起,直至現在還紋絲不動,也不作絲毫的聲響,一直以來都宛如一尊尊連排的泥塑。   而至於那老道士,此前已被擊傷在了外麵,尚且音訊不明;   那小道童也不知出於什麼原因,自打從陸患身下掙脫逃遠後,就仰麵躺了在地上,看似還有氣息,貌似是昏過去了。   陸患越是瞧著,就越發覺得不對勁了,吃力地站起來,拖著孱弱的左腿朝張家人那邊走,剛走開幾步,卻被少女一聲喊了住。   “你乾什麼去!”   “我,我看一看他們……”   “哼,隻是看他們而已嗎?”   陸患回過頭,目光有些不清不楚,“我已答應過別人,要帶他們前去……”   “帶他們前去哪裡?外麵?那棵專門吸食鬼魂的‘沉晶樹’下?”   她這堪比全知全能的一番問話,徹底讓陸患停下了腳步。   陸患愣了少許才問:“……沉晶樹是?”   “哼,不就是先前撞過的那棵麼?那東西是個無智的妖物,常以尚未清醒的陰魂為食,用各種辦法引誘陰魂上套便是它們的伎倆了。”   少女點到為止,忽而嘴角漸漸揚起,“這幾個張家的家夥,曾試圖把你我當作祭品宰掉,曾威逼你隻身去廂房犯險……可你倒好,非但不記仇,此刻竟還想著要看他們!要幫他們?圖的是什麼,是想見證自己有多輕賤麼?”   “我……”   還未容陸患回嘴,她下一刻便閃電般接近而來,一把扯住陸患胳膊,猛拉著他,依照他過來的路徑,直朝著張家一乾人的位置沖刺而去。   祠堂正廳雖說寬敞,但也隻不過是十幾丈的長度,他倆轉瞬來到張家三人麵前,一縷涼風落下,少女放鬆胳膊,厲聲道:“他們對不起你在先——而現在,我這就給你機會,你可以隨意對他們泄憤了!”   陸患滯住,他已徹底搞不懂,這小娘們怎麼突然就一反常態了似的?   “等等,你這是?”   “磨磨蹭蹭,有什麼好等的?我叫你扇他,踹他,打他,罵他!現在就給我動手!”   少女高聲狂喊,一副由不得他的果決樣子。   她見陸患彷徨不定,一時氣急,便再度施了個法訣。   隻見一根冰藍色細繩從她白凈的手腕射出,一圈圈纏在張山的脖頸,她手腕再向上一提,就把這五大三粗的漢子如抓雞一樣地抓了起來。   張山整個人被提上了半空,脖子被纏得通紅,臉色卻如抹了一層死灰般的絕望。   “這家夥是不是曾欺侮過你?你要是還有心的話,現在就給我揍他!”   陸患耳邊的催促聲一浪高過一浪,少女的神色亦變得萬分決絕。   “動手啊!”   “……莫非你是頭狗熊,根本就無膽報復於他?”   “好,好啊,再不動手的話,我便扯掉你的褲子,看你到底是不是個——”   “別!”   陸患聽見上一句話,心臟陡然一急,於是揮了揮右手,握成抖索的拳頭,攥緊了幾分力道,朝張山的肚子直直打去。   他上輩子活了將近二十年,還從沒有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打過人,下意識就閉上了眼睛。   倏——   忽——   “……咦?”   陸患明明揮猛了拳頭,還是從來都沒有這麼猛地揮過,卻陡然錯愕住了!   在他拳頭在接近張山肚皮的一剎那間,竟然……   竟直接穿了過去?宛如穿過空氣!   陸患驚愕更甚,又同樣揮拳試了幾次,每一次胳膊都能完整穿過張山的軀體,抽動自如,不光是肚子,連對方身上的每個部位——全都無不如此!   他冷不丁確認了某個想法,心臟砰砰直跳,恍惚間又揮臂試了遍張二伯和六叔,也仍然是同樣的效果。   一聯想到那棵沉晶樹,陸患終於全都明白了。   “小兄弟,別打了,別白費力氣了!是我們……從一早就蒙過了你啊……”   張山從剛才就一直俯首注視著他,見他停下了手,才一字一句地低聲道:“是我們對不住你……”   “其實啊,隻有你和二位道爺,才是這裡的正常人,而我們張家的這幾口子,從一開始就是一窩遊魂野鬼了……”   ……   說到此處,張山這個一身血氣方剛的中年漢子,漸漸忍不住落下了幾顆熱淚來。   幾顆豆大的眼淚落在地上,登時就化為了塵雜。   少女目光冷漠,收回手腕的冰藍細繩,張山隨之緩落在地,和身邊的二伯、六叔搭肩坐在一起,各個黯然神傷,哭訴不止。   陸患呆呆杵在原地,一時間心口堵得慌,心思更是難以安寧。   他試著回想了一遍完整的經歷。   想起當時在那木板車上,他確實隻與身邊少女有過肢體接觸;而直到他滾到這間祠堂後,無論是爭鬥,爭吵,或者什麼交涉,他亦的確從未與這些張家人有過半點的身體接觸。   “嗬嗬……”   可笑倍至。   但凡我在這過程中能接觸他們一次,也就不用陪這幫鬼魂原地打轉這麼久了啊!   原來這三個家夥,以及外麵的秋娃與廣柱,他們本就都是一條路上的野鬼!我自己去孤身犯險也好,守在廳中陪他們受怕也罷,都不過是我這個外人的自娛自樂而已!   他也同樣記起了之前崔秋娃請求他的事。   當時的崔秋娃是這麼說的:“請你一定要帶張二伯他們來到樹下,這棵樹既受製於活人陽氣,也可以保佑他們不被別的鬼侵擾。”   “我可以幫你,但你也要保證別再傷害無辜了。”   陸患接了請求,秋娃也一口答應他的要求。   ……   “嗬嗬嗬……”   崔秋娃作為鬼物,是不可能不知道張二伯他們同為鬼物的。   鄉間野事,無非就是對外人不值一提的東西爭來奪去,你家犯了我家,我家的後人則定要復那個未完的仇。   就比如這間老祠堂,比如更零零碎碎的雞毛蒜皮。   欺瞞,妄語,都在這一夜間變得紛紛擾擾,空留一地頹唐凋零。   陸患深深體味了許久,默默望著張家三人,既想罵人,也想嘆息,卻都一股腦咽回去了。   因為他從推測中大抵明白:至少張家的這幾隻鬼並不是有意要瞞著他的,大概他們在這之前……都還認為自己是活生生的人吧。   不一會兒,張二伯接過陸患扔來的風鈴後,默默看了許久,抹了把帶淚的老臉,喊著另外二人轉過身,朝正前方的少女齊齊跪地叩首,聲聲懇切道:“原來是靈官大人,我們已經知錯了……”   ——她是,靈官?   這張家的三隻鬼魂,顯然對這少女畏懼極深,彷如老鼠見了貓一樣。   陸患站在後頭默默猜著,不覺地目光偏移,仔細瞧了瞧這位由屍體轉化來的少女背影。   此刻的少女亭亭玉立,一頭黑亮的秀發梳成了兩條中長辮子,好似一把剪刀一樣斜著嵌合在一起,辮子尾部埋入頸衣之中,粉黃黑三色的襖子紋著雲朵,從側麵看去仍然標致可人,一隻粉嫩的鼻頭翹立,麵頰已經充盈活絡,膚色凈白如水,一輪彎眉更是擺得恰到好處,杏眼含俏,已然悄悄變得早不見方才那一副屍煞纏繞的麵孔了。   少女明顯知道陸患在觀察自己,卻並未理睬,麵無表情,低頭冷冷對三鬼說道:“人貴有自知之明,鬼貴有清醒之決,隻有清醒,方能明白自己究竟是個什麼……”   “隻要清醒了,就可以甩掉生前的一切包袱,回歸冥河,等待擇日超生,若不然,就會像外麵那條一般,執迷中化成厲鬼兇魂,不過索性它意外中斷了,也不知是比你們幸運如何……反觀你們呢,你們清醒的時機雖有早有晚,但也姑且算是令我滿意,所以。”   她忽然提高幾分聲音,“你們真的知錯了?”   “我們真心真意,全都知錯了!”   張家三鬼齊齊跪下,對著她一連磕了好幾個響頭,這回更宛若百姓見了官兵。   他們自顧自嘭嘭磕了好幾下後,張二伯忽然抬頭瞅了陸患一眼,眼中神色異常,好像在傳達著“你小子還不過來一起”的意思……   陸患麵露訝異,不為所動。   被三鬼磕頭的少女也發現了,於是她笑著斜視陸患一眼,表情意味深長。   “呃……”   陸患出於無奈,隻能挪到了她的這邊。   ……   “我們真心真意,全都知錯了啊!”   三鬼還在磕頭,喊叫了不下多次。   “——那你們倒是說啊,錯在哪裡?”   少女語氣忽然加重。   三鬼紛紛垂下頭,交頭接耳商量起了什麼。   他們商量了好一會,才由張二伯吃力擠出話來。   “算了,靈官大人,就當……是我們村的人活該遭難吧。”   張二伯話音未落,少女卻眉目急蹙,目光凜冽,更拔高了聲調:“什麼叫‘活該遭難’!”   “……就因為你們二人死性不改,執拗不走!才害了整個青草甸!害得上下近百口人死於非命,那不是近百個活生生的性命嗎!”   她忽然問向張山,指著他的鼻子。   “我當初不是已經提早警告過你了,最近的日子有遊寇來!遊寇來!他們必定會來此處掃蕩的!可你……”   少女吼得語氣飄忽,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上氣不接下氣,吼到急處,甚至差點咬到舌頭,明顯是氣急到難以遏止的程度了。   ……   片刻的靜默後,張二伯才無奈道:“唉,鄉裡鄉外這麼多的事情,哪會有靈官大人想得那麼輕巧……”   少女不想再聽他們辯解了,嘗試緩了緩神色,清了清嗓子:“這世上從來沒有後悔良藥,如今你們有此下場,一罪在那些打家劫舍的兇殘遊寇;二罪,就隻能怪你們咎由自取了!不過是搬離到別的村鎮罷了,我實在想象不出你們耽擱的理由!”   “……而我一個靈官的職責,想必你們幾個在變了鬼後,也自然清楚了吧。”   三鬼聞言,想是知道要動身啟程了,頃刻無不哀聲嘆氣,叫苦連天。   “夠了!”   少女一揮手,招呼後麵的阿燭過來,輕聲道:“昨夜是你們的頭七,現在子時已過,是時候遣你們去冥河了。”   阿燭跑過來,圓滾滾的小驢頭瞬間展開變化,變回到先前方方正正的櫃形,中間的白蠟燭也重新引燃了。   張家三鬼對此忌憚無比,抱團擠入了角落,一邊哭一邊喊,一時間,祠堂中的哀鳴聲、不舍叫聲此起彼伏。   “有什麼可怕的,等你們到了那邊,還有大把活等著去乾呢……”   少女邊咬住舌尖,邊把手插入兜裡,從中取出一團皺巴巴的黃紙,平直攤開後,朝紙麵吐了一小口舌尖血,隨即重新揉成團,準確投入到阿燭顱中的白蠟燭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