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春秋先前故意向反方向離去,為的是不讓他們認為自己是石戶縣人氏。 等到蘇春秋覺得距離夠了,就開始調用體內先天之氣一路疾馳,向著石戶縣奔去。 “這回耽誤的時間是真有點長,不知道老頭子睡了沒有,他要是逼問我去哪了可就麻煩了!”蘇春秋心裡叫苦不迭,隻希望蘇載沒有等他,最好已經睡著了,然後明天就當什麼都沒有發生。 蘇春秋身影快過駿馬,不消多時就回到了家裡的小院子。 他先是調整了一下呼吸節奏和體內氣機流轉,盡量做到隱蔽無聲,然後才翻過院墻,輕輕落到院中。 “走個門很費事嗎?非要天天不走尋常路。” 蘇春秋心中哀嘆糟糕,賠著笑對站在眼前守株待兔的蘇載說:“老爺子還沒睡呢,我這不是覺得今夜月色甚好,多欣賞了一會兒嗎。” 蘇載反問一句,“我問你為什麼回來晚了嗎?你自己心虛個什麼。還賞月?你自己覺得可能嗎?” “我問你,那麼急就跑出門,鬼鬼祟祟半夜才回來,乾什麼去了!” 蘇春秋暗叫不好,這老頭還是那麼機靈,看來是騙不過去了。 蘇春秋盡量保持平靜,回答道:“見義勇為去了。” “見什麼義,勇什麼為?” “我出了縣門瞎逛蕩,偶遇山賊想強取過路的民女,我一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擊退了那夥山賊,救下兩個弱女子於水火之中,之後就老老實實回來了。” 蘇載聞言眉頭緊鎖,懶得搭理蘇春秋這番話的可信程度,試探性地問道:“有沒有跟誰一起?” 蘇春秋一愣,心裡有些納悶,這老頭怎麼啥都知道啊,連熊鐵跟自己一起都知道了?不應該啊! “沒有,我一個人。” 哪知蘇載聽到之後勃然大怒,聲色俱厲地喝問道:“你他娘的一個人去個什麼勁,老子問你,熊家丫頭有沒有跟你一起!” 這回輪到蘇春秋委屈了,他大叫道:“天地良心,我真沒跟熊靜姝一起!老頭子你是了解我的,大晚上孤男寡女的,這種壞人名聲的事我乾不出來!” 蘇載狐疑道:“真的?” 蘇春秋狠狠點頭。 蘇載思考片刻,又問道:“你就不覺得熊丫頭人挺不錯的?” 蘇春秋還是一頭霧水,不知道這老頭兒今晚是哪根筋搭錯了,突然老提熊靜姝乾什麼。 “她人是挺好的。” 然後就沒再說話。 一直等待下文的蘇載又是一陣火大,“沒啦!?好就完了!?你小子就沒什麼其他的想法嗎?” 蘇春秋一臉茫然,“什麼想法?我不知道啊,老頭子你到底在說啥。” 蘇載也不說話,神色陰沉地盯著蘇春秋看了好一會兒,看得蘇春秋心裡直發毛,然後撂下一句“爛泥扶不上墻”,轉身回屋睡覺了。 蘇春秋站在院子裡冥思苦想了好一會兒,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自己該有什麼“想法”。 原來這老頭子想要孫媳婦了! 蘇春秋哎呦一聲,直接朝裡屋走去,笑嘻嘻道:“我說老蘇頭,你有什麼話直說啊,什麼‘好不好’‘怎麼樣’的,問得我頭疼。這麼的吧,咱倆明天就去熊家,好好商量一下以後的事該怎麼辦。畢竟你孫子我怎麼也是一表人才、風流倜儻,相信熊家人還是不瞎的!直接明天就把親事定下,後天就把熊靜姝接過來,爭取明年讓你抱上重孫……” 哪知屋裡的蘇載一聲怒喝,“給老子滾!” 蘇春秋還不依不饒,“咋啦,這還不滿意!那要不我找機會再尋摸一個外地的媳婦回來,讓你一下有倆孫媳婦,這你還不在鄉裡鄉親麵前挺直老腰,臉上有光啊!” 突然蘇春秋暗感不妙,正欲逃跑,可屋裡一道掌勁直接破開木門直沖蘇春秋而來。 “啊呀” 蘇春秋大叫一聲,還沒來得及反應,掌勁就結結實實地擊中了他。蘇春秋一下被打得從院子裡飛出幾丈遠,狠狠摔在了外麵的土路上,又在地上滑了一丈多的距離才停下。 蘇春秋躺在地上抱著肚子,“哎呦哎呦”呻吟不已,過了好半天才緩過來。 蘇春秋呲著牙,扶著地晃晃悠悠爬起來,滿臉痛苦,“熊鐵啊熊鐵,別說你爹人到中年了,這老頭年紀這麼大,也沒見他下手有多輕啊!” 眼見蘇載這樣子,家是回不去了。 蘇春秋一下一下挪著腳步,走到路邊一棵大樹處,背靠著樹乾緩緩滑下坐在地上。蘇載下手恁重,早知道就不張嘴了,果然是他娘的禍從口出。 現在已經是夏末秋初,樹上的葉子已見些許枯黃,樹葉遮蔽外的天空月明星稀,還好這附近沒有其他人家,鬧出的動靜並沒有被人發現,不然這蘇春秋從小長大的地方就要住不下去了。 蘇春秋想著蘇載的話,摸著下巴尋思著,“老頭子怎麼就想起來熊靜姝了,雖然我有時因為熊鐵,會跟他姐姐打交道。但是在老頭子這邊,熊靜姝除了給她奶奶拿藥,她也沒來過呀。再說了,來這拿藥的同齡人那麼多,怎麼老頭子就相中熊靜姝了呢。” 蘇春秋的思緒緩緩飄遠,記起來了唯一一次,熊靜姝不是因為拿藥而來家裡的時候。 大概是六年前,熊靜姝十歲,蘇春秋和熊鐵九歲。 那天下午,熊靜姝獨自一人敲響了蘇家的房門。 當蘇春秋打開門後,見到是熊靜姝,有些疑惑道:“昨天熊鐵不是把藥帶回去了,你們沒收到?是不是這小子弄丟了,但是這原藥材還沒采齊,老頭子肯定拿不出來的。” 熊靜姝輕輕搖頭,“我不是來拿藥的。” 蘇春秋哦了一聲,“那就是來找老頭子?那算是不湊巧,他不知道去哪裡采藥了,估計這兩天都回不來。” 熊靜姝還是搖頭。 “那是來找我的?熊鐵要找我玩?” 年幼的熊靜姝小臉低下,雙手在身前交纏,有些膽怯地說:“蘇春秋,我想讓你勸勸我弟弟,讓他不要太晚回去。” 同齡人蘇春秋聞言眉毛一挑,不太耐煩,“怎麼,熊鐵連他爹的話都不聽,我勸會有用?” “不一樣的,你可以天晚後不跟他玩,他自己沒意思,肯定就會回去的。” 蘇春秋雙手疊放在後腦勺,不屑道:“不是,我家老頭子都不管我什麼時候回去,熊鐵怎麼就非得天晚就回去,我們想在外麵多玩玩不行嗎。再說了,我憑什麼就得聽你的,我不願意。我不在外麵玩,躲在屋裡學刺繡嗎。” 熊靜姝眼睛微微泛紅,有點被蘇春秋的語氣嚇到,但還是繼續解釋,“天晚後會有危險,不知道有沒有壞人……” 蘇春秋不耐煩地打斷了熊靜姝的話,“有什麼危險?婆婆媽媽的這麼多話,怪不得熊鐵不想回去,要是我有你這樣的姐姐我也天天不回家!” 熊靜姝還想再說什麼,蘇春秋卻直接走入了裡屋,把熊靜姝一個人晾在了院外。 蘇春秋回到屋裡,翻出一本武俠小說。趁蘇老頭不在家,要抓緊時間多看幾頁,不然等他回來說不定又要被收走。 蘇春秋看得津津有味,耳中聽見院門關閉的聲音,看來是熊靜姝走之前把門關上了。 蘇春秋哼了一聲,嘴裡嘟噥著,“真煩人,就算有什麼壞人,我一隻手就能給他收拾了。”說罷,又沉浸在刀光劍影、雪月風花的書中世界了。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蘇春秋正在屋裡睡得香甜,屋外又傳來“篤篤”的敲門聲。 當蘇春秋揉著惺忪睡眼,打著哈欠打開門,沒想到見到的還是熊靜姝。熊靜姝的耳朵和臉頰被清晨的風吹得有點紅,她的頭發沒有像平常那樣梳理成發髻,隻是簡單用一根梨花木簪挽了起來。 蘇春秋頓時火冒三丈,“你還來乾嘛,有完沒完!?我不可能聽你的話的,你做夢去吧!” 熊靜姝卻好像聾了瞎了一樣,對蘇春秋的發火一言不發,默默拿出一塊手帕,搶過蘇春秋的手,一把塞到他的手裡,然後就轉頭跑開了,從頭到尾沒有說過一個字。 蘇春秋被搞得有點傻了,緊緊皺著眉頭看著手中那塊手帕——底色雪白,上麵繡著一朵牡丹花,是這一帶女子刺繡裡麵最基礎的圖案,但刺繡者明顯還不熟練,牡丹繡得並不十分好看。 蘇春秋伸出頭望了望,熊靜姝早已跑不見了身影。 蘇春秋嘆了口氣,算了,姑且下回勸勸熊鐵吧,但這小子要是不聽就不能怪他了。 第三天,又是同樣的時間,蘇春秋又被同樣的敲門聲吵醒。 當他打開門,熊靜姝依舊什麼都沒說,往蘇春秋手裡塞了一塊新的手帕。 這回手帕上繡著棵長勢茂盛的大樹,上麵還開了紅的黃的花。可惜手藝還是不太熟練,樹乾有點歪斜,花也有點走樣。 蘇春秋看著手裡的手帕,又嘆了口氣,轉頭回去補覺了。 第四天,熊靜姝剛到門口,還沒來得及敲門,蘇春秋的聲音就從墻頭傳來,“別敲了,我在這兒。” 蘇春秋跳下來,伸出手。 熊靜姝見狀乖乖把一方新的手帕遞出去,跟第一回一樣,上麵繡了一朵牡丹,但是這次的牡丹明顯要比第一朵手藝精良,不僅花瓣曲線流暢優美,色澤也更紅亮了幾分。 熊靜姝細聲說:“本來想繡不重樣的東西,但是我還沒學好其他的,就重新繡了朵牡丹。” 蘇春秋說:“三方手帕,算是我的報酬了,我會幫你勸熊鐵,但是他要是不聽,那我也沒辦法。” 熊靜姝咬了咬嘴唇,“能不能天晚了之後就不跟他玩了。” 還沒等蘇春秋開口,她就趕忙補充道:“我可以繼續繡,你要是不喜歡這些圖案,我可以讓娘親教我其他的,隻要你能答應。我學東西很快,一定能讓你滿意!” 熊靜姝說這些話的時候,根本不像一個才十歲的小女孩,倒像是一個受了委屈卻依舊堅忍的母親。 蘇春秋無奈道:“那你也不能天天這麼早就來啊,每回都得讓你把我吵醒,我不得睡覺啊。” 熊靜姝微微臉紅,沒有繼續說話。 蘇春秋問她,“你爹要是不像讓熊鐵晚回家,揍他幾頓不就行了,我就不信他能不怕挨打。” 熊靜姝搖頭道:“爹娘其實不擔心這個,每次都是我自作主張出門找弟弟,我怕有壞人,熊鐵他還小。” 蘇春秋笑著說:“你才十歲,也不大呀。” 熊靜姝頓時羞紅了臉,低頭看向自己的腳尖和有些無處安放的雙手。 蘇春秋也不再說話,氣氛沉默了片刻,蘇春秋突然對熊靜姝說:“我以後會讓熊鐵趁早回去,你也不用再來打擾我睡覺了,還有,” 蘇春秋從口袋裡掏出兩方手帕,“喏,第三個最好看,我留著了,這倆你拿回去再練練。” 熊靜姝一下子漲紅了臉,眼中似有水霧彌漫,她猛地向蘇春秋鞠了一個不太標準的躬。她的頭發因為這次大幅度的鞠躬而在空氣中劃出一個黑色圓弧。 起來之後,熊靜姝幾次想張口,卻都不知道說什麼,隻是女孩兒的一雙眼睛會說話,蘇春秋看得清清楚楚。 蘇春秋笑著向熊靜姝揮了揮手,目送著她離去。熊靜姝走的時候背著手一蹦一跳,身姿比來時的匆忙慌張要好看很多。 她在路的盡頭突然停下了腳步,驀的轉身,背對著初升的晨曦,朝蘇春秋揮了揮手,淺紅色的光暈從她的黑發和肩膀流下,蘇春秋可以清晰看到她的笑顏, 很像以前在石戶山上見過的桃花。 蘇載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了蘇春秋身後,他淡然開口,“幸好你小子識趣,要是再不答應,老夫非得給你點苦頭嘗嘗。” 蘇春秋嚇了一跳,大罵不已,“老頭你回來怎麼也不說一聲,站我身後乾嘛,給我嚇出個好歹來誰幫你乾活!?” 蘇春秋忘了那時的蘇載有沒有說他是什麼時候回來的,可能是熊靜姝第一次來找他的時候就回來了,也有可能是最後一次剛好撞見,也有可能是中間某一天回來的,但這些都不重要。 蘇春秋信守了承諾,那天之後,熊鐵每回都會天不暗就回家。他往往一邊走在路上,一邊罵蘇春秋是個混蛋,半點沒有江湖情誼,自己苦苦哀求都不能讓他再陪自己玩一會兒,他要跟蘇春秋絕交,以後再不跟這家夥玩了。 蘇春秋從來沒有告訴過熊鐵事情真相,他怕年幼的熊鐵因此跟姐姐慪氣,也怕熊家人知道熊靜姝偷偷繡手帕送給外人。 九歲的蘇春秋想不明白很多事,為什麼熊靜姝會有這種多餘的擔心,明明家裡的大人都不以為意,你一個十歲的小孩子去操心這個做什麼呢? 他不明白,為什麼在自己第一次毫不留情地讓熊靜姝難堪後,她還會為了讓自己鬆口,天天送手帕呢。 作為一個初學者,她一天要拿著針線坐多久,才能一天繡好一隻手帕。 為什麼熊靜姝會非要挑大清早,大家都在睡覺的時候給自己送手帕呢,要是引起他不悅,不是更難讓他答應了嗎。 他還不明白,明明是那麼膽小的一個姑娘,說服不了家人讓弟弟早點回來,怎麼就敢一個人在夜晚出門,去尋找不知在哪瘋玩的弟弟呢? 蘇春秋一直都想不明白。 當時間緩緩流逝,他也慢慢長大,在蘇老頭的教導下懂得了許多道理,也知曉了許多事理。可他還是想不通,在這個世上,居然會有這麼傻的一個姑娘。 害怕弟弟有危險,又說服不了父母,就自己出門尋找;為了讓自己幫忙,就天天花那麼多時間繡手帕,好送來討好自己;害怕被街坊鄰居看到後說閑話,專門挑大家都不出門的時候出門找自己;明明手上因為刺繡已經多出那麼多道傷口,還像不知疼痛一樣繼續繡,還承諾以後可以繡更多…… 蘇春秋靠在大樹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靜靜地看著頭頂的枝葉和遠處的星空,感受著耳邊微風輕輕拂過臉龐,然後閉上了眼睛。 她不知道自己不是普通人,就算遇到危險自己也能輕鬆解決,她隻是擔心她的弟弟。 不知道那天被自己狠狠拒絕後,她有沒有在夜晚躲在被窩裡小聲哭泣呢;要是最後那次自己沒有看到她手上的傷口,也許還是不會答應她,那她該怎麼辦呢,不知疼痛地繼續繡手帕嗎;她在清晨來家裡的路上,有沒有擔驚受怕,怕突然遇見熟人問她這麼早出門是乾什麼…… 在此之前,她一個人在晚上尋找弟弟,這個心思細膩的膽小姑娘,她心裡該是有多害怕呢。 蘇春秋睜開眼睛,有些疲憊,剛剛從幾十裡外的地方飛奔回來,在此之前還弄死了一個殺手,現在又挨了老頭子勢大力沉的一掌,已然是身心俱疲。 他深吸了一口氣,驅散心中些許惆悵。 他才懶得管老頭子是怎麼想的,“我還沒出門闖蕩過江湖,還沒有結識大把大把的好兄弟和如雲的紅顏知己,不能就這麼套上婚姻的枷鎖。再說了,熊靜姝也不能喜歡我呀!”蘇春秋心中想著。 老頭子那一掌消化的差不多了,他站起身,舒展了一下渾身筋骨,劈裡啪啦直作響。 “老頭子你就等著吧,等小爺我登仙境了,你這巴掌拍我身上就跟撓癢癢似的。” 蘇春秋小聲嘀咕著,然後重新躺在了大樹底下。身下的草還沒有完全被秋氣吹乾枯,躺著很柔軟,他是闔上雙眼,就這樣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