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五章 平靜(1 / 1)

她輕輕叩門,推開門的竟是一個少年。少年一身紫色勁裝,眉目清朗,年紀雖不大卻隱隱有大將之風。他略帶驚疑地問道:“你是?”   “芷汀門下華清。”少年頓時消了戒備的神色,側身讓華清進房,朗聲道:“原來是清姑娘,蓋先生的救命恩人,在下楚國項氏一族項方可。”原來是名門之後,難怪有如此氣度。   進門之後華清一眼就看到了荊天明。天明神色如常,似不知發生了什麼,隻見方可對她微微搖頭示意不可問,她也就配合地隱去了詫異的神色。華清又見過範增等人後,便徑直走到蓋聶身邊。   華清輕輕搭脈後問道:“他一直沒醒麼?”天明搶著答道:“沒有啊,大叔不會有事吧?”   方可瞪了他一眼道:“有清姑娘在這兒,再加上你大叔的絕世武功,能有事麼?”天明點點頭,驕傲地大聲說:“那是當然了,我大叔最強了,不過就算大叔沒事我也要為他報這個仇。”   方可對著屋頂翻了個白眼:“我什麼也沒聽見。”華清不理會兩個少年的嘴仗,兀自點起一隻淡青色的香。“醍醐芝都已燃起,蓋先生,你也該醒了。”   該怎樣描繪蓋聶此時眼前之景。那麼長……那麼長的夢,最可怕的是,明明知道這是夢卻始終無法醒來。無邊無際濃重的深黑色裡。   迅速地閃過一些片段,無法捕捉,無法停留。仔細去看都是那個女子的身影,她緩緩倒下的身影,她無言凝視的身影,她珠淚滴濺的身影。想要抱起她,卻無法移動分毫,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遠去,心如刀絞。   恍惚中,似乎聽到有人在喚他,一聲一聲。眼前清明很多,女子的容顏依稀可見。“端木……蓉姑娘。”   雕花榻上的美人連嘴都變成了青紫色,半閉的眼睛沒有一絲顫動,搭在榻邊的手似是痙攣地緊緊抓住錦衾。就算是外行人也知道她已命懸一線,華清沒有上前搭脈,她倚在桌邊輕聲道:“是我的錯,我沒有告訴你們拔毒之後不能移動身子。毒氣反噬,侵入內臟,我……我無能為力了。”   房間內一時靜寂無聲。良久,巨子才道:“生死有命,清姑娘莫要自責。你對墨家的恩情,墨家上下無以為報。”華清深深低頭,顫抖著說:“是我的錯。”她驀然想起十四歲那年茉芷師父講的故事。   “清兒,古時相傳,我們醫者一直是不受上天待見的。我們違抗天命,生生留住人的生命,有些人上天要帶走,我們卻執意留下。所以醫者是受詛咒的人,醫者不自醫這個規矩便就是懲罰,讓我們空有一身醫術卻不能挽救自己。但是即使是這樣,醫者們也往往逃脫不了淒苦的命運。”   當時她隻是當玩笑話,聽聽就過,但現在似乎在端木蓉身上應驗了。蓉姑娘是醫仙,不知道救了多少人的性命,真的是上天要懲罰麼?   同在此間的盜蹠,華清的每句話都聽得真切,他隻覺得四周一切都變得不真實,人也好像被抽空了一樣。兩天之間,大起大落,任誰能受得了?   他隻知道,如果華清都沒有辦法,這世上沒有人能救得了端木蓉。他深深吸了口氣,驀地雙膝跪下:“清姑娘,求求你,求求你救救她,我可以把我的血都換給她,隻有你能救她……”   華清大吃一驚,忙矮身扶起盜蹠:“盜少俠,你莫要這樣為難我,我真的……師父也說過,世間確實有人力所不能到達的地方,你莫要……”   正當華清手足無措的時候,門口響起了低沉的聲音:“清姑娘,在下聽家師說過一種療法。我可以服食一種毒藥,藥性與蓉姑娘所中的毒相克,然後血液交融,不知是否可行?”是蓋聶。   他隻是聽得端木蓉有危險,便不管不顧地來守著她。傷口掙裂了有什麼關係,她有危險啊。華清卻絲毫沒有蓋聶平靜的語調,她的纖手在衣襟上滑了一下,驚詫道:“你……你是說溶血法?”   蓋聶微微點頭:“不知是否可行?”華清的雙手緊緊攥住衣袖,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抬起頭一字一頓地對蓋聶道:你要知道,縱使無塵師祖再世,也不敢冒險行此法。”   盜蹠已經沒有耐心再聽完他們的對話,“有方法就行了,用我做藥引吧,我不怕死,要吃什麼毒藥?”他的語速極快,顯然已是焦急到極點。華清走到盜蹠身邊,低聲嘆息道:“這不是怕死的問題,你重傷未愈,內息無法壓製毒藥,到時恐怕蓉姑娘的命沒有救回來,你先去赴黃泉宴了。”   一旁的墨家巨子正想開口說話,卻被一個波瀾不驚的聲音打斷了:“清姑娘,還是讓我來吧,今日就算一命換一命,也算報答了蓉姑娘的救命之恩。”   華清在房間內狹小的空間裡來回踱步,始終無法下定決心用這個殘忍的醫法。她最後一次相詢:“蓋先生,你要知道,一旦行此法,你和她都是九死一生。”蓋聶再次點頭:“在下清楚,還請清姑娘施救。”   華清知道再勸無用,隻得深深嘆息:“請各位先出去吧,華清要取蓉姑娘的血液,然後再決定服用什麼毒藥。”   眾人離開房間,走到視野開闊的回廊盡頭。每個人都是不發一言,連平日裡有些聒噪的天明也不例外。他沒有問聶大叔為什麼要做出這個選擇,因為在他心中似乎已經隱隱約約地有些明白了。若是雕花榻上躺的是那個明艷的少女,他也會一樣做法的。   “月兒,你在哪兒啊?現在還好麼,不要著急,我很快就會去找你,找到你,等著我……”   眾人各懷心事,似在祈禱著什麼,也在回憶著什麼。雪女取出洞簫,清奏著熟悉的旋律,縈繞在每個人耳邊,此時聽來,更添淒冷。   長發劍客握緊了水寒,模糊地想起了那個略有濕冷的天氣。那是幾年前了,煙雨楊柳街巷,他們在當時還是燕國的樓閣上對飲,淺言歡笑。飲到盡興處,琴簫相和,餘音繞梁不絕。   玩世不恭的英俊男子,目光放的很遼遠。在機關城的第一次相見,他記住了這個隱忍的素衣女子,從此再不相忘,也許牽絆一生。   勁裝的紫衣少年,想起了彼時在父親身邊的生活。讀書習劍,沒有憂慮。   就連清臒的巨子,也是麵朝著崖側,腦海中出現了那張已經漸漸陌生的美麗麵容……   時間慢慢過去,清晨肆意的陽光已被山間騰起的霧氣掩蓋,平白添了幾分壓抑。少許光線透過霧氣,幻化成乳白色的光芒,看上去已經沒有平日裡白晝的山野那般明亮。頭頂上斷崖遙遠的高處,是連綿不斷的婆娑樹冠,已無法讓陽光留下斑駁的光影,隻能看到模糊的白色氳氣。   突然人影一閃,有人坐在了蓋聶的身後,卻是高漸離。他也把手掌抵在蓋聶的神庭穴,低聲道:“血液交融,可能內息也要交融。”雪女等人的臉上出現了一絲詫異的神色,華清自是不知他們以前的過節,隻是贊賞地看了他一眼,又目不轉睛地觀察兩人的臉色。   一炷香的功夫,端木蓉驀地輕輕眨動了一下睫毛,動作輕微,卻沒有逃過華清的眼睛,她搭上反關脈,隻覺得有了些微的搏動。這時兩人的手上已不再有血液滲出,巨子和高漸離仍在各自灌入內息。明顯地,素衣美人脖頸上的青紫色慢慢褪去。華清暗嘆一聲:“天可憐見。”   她知道這次冒險算是成功了,兩個人從鬼門關轉了一圈又攜手回來。   她示意巨子兩人撤去內息,又打手勢讓眾人一起離開房間。果然,眾人走後不久,兩個人就同時睜開眼睛。華清又搭了一次脈,微笑道:“蓋先生,蓉姑娘,現在算是沒事啦,你們真真是好運氣,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   她特地強調了“後福”二字,輕聲一笑。留下了冰靈丹,華清也離開房間:“你們好好休息,這丹藥請一次服下三粒。”   “吱呀”一聲,房門被推開。眾人幾乎立刻從自己的思緒中走出,又匆匆穿過回廊,曼妙而淒傷的簫聲也適時停下。房間內,白衣女子麵容上滿是掩飾不住的疲憊,仔細看來,她的小指上還殘留著偏黑色的血痕。巨子急忙問:“清姑娘,如何?”   華清答道:“已找到毒性相克的藥物。”又頓了一頓,才續道:“斷腸草的果實。”   又是大片的沉默。斷腸草果實,毒性猛烈到無需多言,見血封喉的效果,服食無異於抹脖子自殺。方可走上一步站在蓋聶身邊,“清姑娘,你不是在開玩笑吧?”華清慘然一笑:“有誰會在這個時候,拿這種事情開玩笑。”蓋聶也走上一步到華清身前:“找到了便是,我們可以開始了。”   華清那雙逆轉過無數生死的纖手止不住地顫抖,她從包裹中拿出了緋紅色的朱果,又猶豫了些許時刻才交到蓋聶手中。   不知是否眼花了,蓋聶握著顏色妍麗的毒藥,古井不波的麵龐卻出現了絲縷的笑容。他正要服下,華清又塞給他大把的丹藥,“蓋先生,這是芷汀的冰靈丹和蒲散丹,先吃下吧。”蓋聶微微搖頭道:“在下謝過清姑娘的好意,不必了。”說罷便再也不猶豫,把至毒的藥物送入口中。   華清也不再耽擱,在蓋聶和端木蓉的掌心各劃了一條傷口,讓他們交握住。“蓋先生,請從檀中運氣到列缺,不要停歇。”   她的銀針九針齊下,護住兩人的心脈。不到半柱香,蓋聶的額頭上已滿是汗珠,端木蓉卻絲毫沒有反應,仍是脈象全無。兩人牽住的手間不停地有黑血滴下,卻不見交融。“怎會……怎會這樣?”華清知道,此時自己已無法幫得上忙,“難道是內息不夠?”   “巨子,請您往蓉姑娘的神庭穴輸入內力。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   巨子依言盤腿坐下,閉目灌入內息。片刻之後,仍是沒有效果。華清的嘴唇也變得煞白,汗水浸濕了額發。巨子此時睜開眼睛,手掌卻沒有離開端木蓉的背心,“我能探知到她的內息運轉,那股內力到了她的列缺穴就再也無法前進,無法進入蓋先生體內。”   突然人影一閃,有人坐在了蓋聶的身後,卻是高漸離。他也把手掌抵在蓋聶的神庭穴,低聲道:“血液交融,可能內息也要交融。”雪女等人的臉上出現了一絲詫異的神色,華清自是不知他們以前的過節,隻是贊賞地看了他一眼,又目不轉睛地觀察兩人的臉色   房間內又一時靜默無聲,更添尷尬。沉默片刻,蓋聶低聲問:“現在覺得怎樣?”   端木蓉輕聲咳嗽幾聲,把上身的重心倚在榻板一側,一隻手拂去披散在頰側的一縷發絲。“還好,多謝蓋先生關心。”蓋聶這才意識到他還握著女子的纖手,急忙鬆開道:“方才為了給姑娘治傷,情急之下如此,得罪之處還請姑娘諒解。”   端木蓉沒有回答,連客套的場麵話都已不想多說,她的神情一如以往,淡漠而沉靜。可是,眼淚已經泛濫出來,就在她側過頭去的那一霎那,滑落,那麼恰好,如果早一點或是晚一點側頭,她的表情,蓋聶都可以看到。   蓋聶起身,拿起華清放在桌子上的白瓷小瓶交給端木蓉:“先吃了藥吧,你的傷還未痊愈。”端木蓉接過,卻沒有打開。“我也是醫者,現在總歸不會死了,吃與不吃無甚分別。”語調仍是淡淡的,卻已無法維持聲線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