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八章 道歉(1 / 1)

這裡是樹林中的一處隙地,方可見他昏迷,才知道之前一直是他強撐住的,連忙把他橫放在草地上。撕開他左肩的衣服,有三個細微的小孔不斷湧出鮮血。   方可連點傷口附近三處大穴止血。重手法下,盜蹠神誌漸清,隻見一張清麗的麵龐近在眼前。“柳姑娘……”方可見他醒轉,心下稍稍放心。   她輕輕叩擊盜蹠左肩附近,皺眉道:“你中了三根解骨釘,深可及骨,若是不取出來,再耽擱一會兒整個左手就廢了。”   她扶著盜蹠靠在樹上,“聽師傅說,會打解骨釘的人寥寥可數,使得這麼精準的人更是少見。”盜蹠答道:“可能是嬴政或是衛莊手下的哪個高手。”巨大的疼痛讓他沒有力氣去考慮其他。   方可又仔細檢查了傷口,道:“解骨釘沒有毒,但這是要用磁石吸出來,這會到哪裡去找磁石?”她心下著急,喃喃道:“若是師姐在這裡,肯定有辦法。”盜蹠道:“要是沒有別的辦法,就麻煩姑娘用東西把傷口割開,取出來吧。”   方可吃了一驚,下意識地說:“這怎麼成。”但仔細一想,又實在沒有他法,更加不能再耽擱。她與師姐在一起行醫多年,早看慣了傷殘生死,現在要她割開盜蹠肩頭肌肉,反倒躊躇起來。盜蹠安慰她道:“沒事的,你動手吧。”方可不再猶疑,伸手拔出佩劍,驀地想起什麼,“你等一下。”她用力撕下裙裾下擺的布條,放在旁邊以備止血。   方可右手撚起佩劍刃口,左手按向他肩頭針孔旁,盜蹠笑道:“這下姑娘總算可以一報當日之仇了。”   方可緊張之下根本沒有聽進去他說什麼,隻是看他依然言作歡笑,心下也暗暗佩服。她將針孔旁肌肉捏緊,挺劍尖刺進去輕輕一轉,鮮血直流出來。   盜蹠咬緊牙關一聲不響,頰側卻是汗如雨下。方可見露出了針尾,右手拇指食指緊緊捏住,力貫雙指,滿以為可以取出來,沒想到這解骨釘竟似卡在骨頭裡,用力拔了兩三次才取出。   盜蹠臉如白紙,仍笑說道:“這針可不能扔了,回去還可以給清姑娘當砭針使。”方可為了減輕他的痛楚,也戲言,“隻可惜沒有針鼻不能穿線,否則繡花也可以哪。”   盜蹠哈哈一笑,“想不到神醫姐妹也會繡花呀。”方可道:“我可不會,師姐的手藝是很好的。”盜蹠笑道:“你沒想跟她學學?”說話間又拔出一根針來。   方可也輕聲一笑,“我學這做什麼,師姐繡花是送給大師兄的。”盜蹠覺得肩頭猶如白熱的刀子在刮一般,卻還是強笑道:“原來如此,柳姑娘的意思是找到心上人以後再學?”   方可被他逗得哭笑不得,隻得道:“依少俠的說法,你找到心上人以後也要學繡花了?”口中說話,手裡不停,第三根解骨釘也取了出來,用布條縛好三個傷口。盜蹠被她堵得無話可說,笑道:“沒看出來,姑娘的牙口真厲害。”   方可見他血流了半身,仍是麵露笑容,和自己有說有笑,不禁暗暗傾佩,心想:“瞧不出平日裡油嘴滑舌,倒也是個英雄人物,若是旁人割開我的傷口硬生生取出暗器,我可受不了。”   這時她滿手鮮血,染的青衣上也殷紅一片。眼見天色大明,盜蹠稍稍坐直了身子道:“柳姑娘,我們還是快些回去吧,一夜未歸,你師姐該擔心了。”方可點點頭,扶著他站起來。方欲行,卻聽得前方不遠處一聲輕笑:“想走?可沒那麼容易。”   羽飾輕揚,紫發飛起,斑駁的樹影下俊美的容顏仿佛來自天界。方可用了極大的克製力才忍住了拔劍的沖動,她知道自己在白鳳手下過不了幾招,現在最重要的是保住身邊人的性命。掠了掠頭發,她平靜道:“真是辛苦啊,一路跟著,你們也不怕累。”   白鳳怔了一下,這對師姐妹的性子真像,但不同於華清的沉靜淡漠,青衣女子清麗如畫的臉上折射出的是冰冷的憤怒,他第一次知道,除了衛莊,還有人的眼睛裡可以住下冬天。   “二位如此情深意重,千軍萬馬中也不離不棄,我怎麼能不請二位盤桓幾日呢?”閑雅的語調,遊戲般居高臨下的口吻。盜蹠低聲道:“柳姑娘,你先走,我來拖他片刻。”   方可輕輕搖頭,對不起,我所能承受的支離破碎,已經到達極限了,我不能讓救過我的人再像茉芷師父一樣從我眼前離開。女子握緊了拳頭再鬆開,遲鈍的痛感蔓延開來,走上前幾步對白鳳道:“我知道我武功不如你,你抓我去可以,他不行。”   “哦?你到說說看為什麼不行。”   白鳳竟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你們不辭勞苦來尋我們,不就是想拿我們做誘餌麼?墨家有嚴格的規矩,生死有命,你抓他去要挾不了墨家眾人。而我清師姐和蕭師兄不是墨家弟子,你若是拿我的性命與二師姐談條件,她一定會為同門情誼考慮的。”   白鳳隻手拈了羽毛標,斜睥眼前的女子:“那女人沒那麼傻,為了你一個丫頭犯險。”聽聞此言,方可冷笑一聲道:“你道是每個人都像你們一般冷血麼?隻有你這樣的殺手才會說出這樣的話。”   白鳳再次心中一震,“我這樣的殺手……”,耳畔響起白衣女子嘆息輕吐的話:你為何要效命於他,為何……要效命於他……   深深閉眼,壓下心中如巖漿般瘋狂奔湧的莫名煩躁,白鳳輕笑道:“有用也好沒用也好,我帶你們一起走豈不方便?”   方可唇角竟露出了一絲笑容,她似不經意地走到盜蹠身邊,轉頭道:“我師姐會用藥,我自然也會。你若是逼我,我就先用毒殺了盜少俠,再服毒自盡,你就用兩具屍體要挾墨家吧。”   白鳳看似平靜的眼睛裡泛起了波瀾,這個姑娘真有點意思。他們自稱的正派中人難道就是這樣麼,可以付出一切乃至生命來維護那些在自己生命中已經漸行漸遠的事物?自己何嘗感受過這樣不顧一切的關心?如果世上有個人可以如此對待自己,那麼以後的人生,是不是會有所不同?   “既然你那麼想跟我走,我又何樂不為呢?”攪亂了思緒,完全沒有注意到,有什麼沒有重量的東西飄過了,情緒偏離了正確的方向,所以也就錯過了比“到底帶誰回去”更重要的問題的線索。   但在這關口,盜蹠豈能甘願受一個嬌怯怯的小姑娘保護。“你想帶走她,除非先殺了我。”強忍肩頭劇痛,他下意識地想要擋在方可身前,卻發現一口真氣到了胸口便再也無法提上,手足一軟,幾乎無法站立。“你——”不可思議地,他回頭看著將手搭在他腰畔的女子,她竟趁機對自己下了手?   “對不起。”方可後退幾步看著他,眼裡湧出淚光,一根銀針在盜蹠陽關穴上微微顫動。“玉簪還是要麻煩你交給清師姐了。”   白鳳眼神復雜地看著容顏秀美的女子,心臟裡好像有什麼血液之外的液體滲了進去,酸的或者鹹的,灰的或者白的,純凈的或者混合的,把原有的空間全部漲滿了。   驀地他架起方可的手臂,一個起落便消失在盜蹠的視野中,晨風遠遠地送來了女子的聲音:“穴道一炷香後自解,回機關城去,莫做傻事……”   塵埃狀蟄伏在光陰深處的各種情緒,如同溯暖歸來的魚群,蜂擁浮出水麵。周圍景物的影子變得懵懂難以分辨。混合著鹹濕液體的陽光倒映在盜蹠眼裡,雲層被大風瞬間吹開,明明是溫和的光線,卻顯得異常刺眼。   明明是自己最好的姐妹,是世界上對自己最好的人,卻死得讓人輕鬆。靜下來,忍不住責備自己“為什麼是這種陰險惡毒的人”。   也許是表情太陰霾,在別人眼裡自然被理解為“因為姐妹的過世而悲痛欲絕”,以至於在剛要走出回廊的時候被端木蓉叫住。   “阿澈……”   女子慌張地回頭。   “……不要太難過”人死不能復生——這是下文?   阿澈苦笑著緩慢眨了眨眼,“沒事”,聲音中滿是疲憊,她抬起頭看向同樣麵露擔憂之色的盜蹠,“如果我說我沒有為她的死難過呢?”   盜蹠愣了,擔憂的神色漸漸變成了費解,半響才勉強找回重新開口說話的力氣:“啊——文姑娘,你不要這樣。”   阿澈瞬時的沖動也冷卻下來,自己這樣,到頭來還是被人認為是“因悲痛欲絕而開始說胡話”了麼?   沒有人會相信的。   明明是自己最好的姐妹,是世界上對自己最好的人,卻死得讓人輕鬆。靜下來,忍不住責備自己“為什麼是這種陰險惡毒的人”。也許是表情太陰霾,在別人眼裡自然被理解為“因為姐妹的過世而悲痛欲絕”,以至於在剛要走出回廊的時候被端木蓉叫住。   “阿澈……”   女子慌張地回頭。   “……不要太難過”人死不能復生——這是下文?   阿澈苦笑著緩慢眨了眨眼,“沒事”,聲音中滿是疲憊,她抬起頭看向同樣麵露擔憂之色的盜蹠,“如果我說我沒有為她的死難過呢?”   盜蹠愣了,擔憂的神色漸漸變成了費解,半響才勉強找回重新開口說話的力氣:“啊——文姑娘,你不要這樣。”   阿澈瞬時的沖動也冷卻下來,自己這樣,到頭來還是被人認為是“因悲痛欲絕而開始說胡話”了麼?   沒有人會相信的。   按照恒定的軌跡往前走,已經走過那麼漫長的距離。   漫長得轉身都回望不見那最初的原點。   漫長的好像永遠都回不去了。   時光被予以具象,被拉回年代久遠卻依舊無法釋懷的選擇前。   你喜歡她,還是不喜歡?   你認為她喜歡你,還是不喜歡?   你決定帶她走,還是把她推向永無邊境的黑暗?   你考慮過她的感受麼?你了解她做出那個決絕的決定前的心緒麼?你知道她是怎樣無望而無奈地忍過一天天的麼?   如果你想清楚,如果你不逃避,如果你不在乎什麼忠孝信義,你們不會錯過,你們不會百折千回相忘於人海,你們更不會像現在天人永隔。   你們本該幸福的。   可是,你寧可去保全一個和你本來毫無乾係的勢力,也不願意成全那個叫你大師兄,全身心信任你的清兒。   是什麼蒙蔽了你的眼睛?   是清兒的身世,還是你的心魔?   “你是說垂兒被衛莊的人帶走了?又是白鳳?”白衣女子起身緊緊盯住盜蹠雙眼,臉色白的駭人,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一雙眸子卻異常閃亮。“我……我沒能護得柳姑娘安全,反蒙她相救。”盜蹠的聲音也是異常蒼白無力。華清用力絞緊手指,指節發白,“衛莊恨我們入骨,垂兒在他們手上不知要受多少折磨。”   蕭逝川聽出了華清語氣中的責怪成分,嘆息道:“這是柳師妹自己的選擇,怨不得盜蹠領主。何況柳師妹現在還沒有性命之憂,總比在亂軍中生死不明要好。”   華清似是沒有聽到師兄的話,目光掠過廳內眾人,轉身離開,“我去找她。”蕭逝川旋即伸手攬住她的肩頭,急道:“清兒你莫要著急,我們……”   華清掙不過師兄的力道,反而差點摔在他的懷裡。站穩身子,憤然看著他的眼睛:“你不著急,你當然不著急。”她側身甩開蕭逝川的手臂,順勢一勾一帶反拿住他的手腕,衣袖帶出勁風,力透入骨,竟然用上了擒拿的手法。   “你可以不聲不響地離開,你可以拋下我們同門一年多,你可以在師父被害死之後一句也不問!你這種人,又怎麼會在乎一個小師妹的死活?”   沒有了往日的溫婉,聲音也提高了許多,華清第一次在眾人麵前控製不住情緒,蕭逝川幾乎可以看到她如一泓秋水的眼眸裡暗暗燃燒的憤怒。   因為是最親近的人,才可以肆無忌憚地傷害?抑或是積累了太多的誤會與隔閡,爆發,隻是需要一個契機?   大廳裡靜得出奇,過了片刻,華清才放開因過分用力而微微發白的手,緩緩道:“抱歉,是我不好。”雖是對師兄道歉,目光卻絲毫沒有落在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