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府裡當家的是前朝內閣首輔楊如鬆的長子楊濟。 他與已故的父親不同,對官運仕途沒有半點興趣,反倒是在茶葉絲綢的生意上做得風生水起。 楊濟如今才二十六歲的年紀,卻有“京城首富”這個了不得的名號。 封建社會古往今來士農工商,商為最末等,楊如鬆舊時故友相聚時每每提起這位首富後生,都隻是捶胸頓足,搖頭惋惜,稱是辱沒了楊公的身後名。 陰沉沉的天下了寒氣,後院裡打雜的小丫鬟剛才著急忙慌地取了滿滿一盒子的銀霜炭送到了周瀅房裡,難免身體單薄些踉蹌了幾步,邊緣的碎碳順勢滾落在了地上。 這也不算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這丫鬟偏偏觸了楊濟的黴頭,讓他在走廊的風口處站著狠狠訓斥了好一頓,最後才麵紅耳赤地退了下去,碳盒送到周瀅房裡時這小丫鬟已然是凍得通紅的臉頰上掛了淚珠。 “你也別隻顧著哭了,他就是這個脾氣,你把碳挪到裡屋去再出來見我,我有東西給你。” “是……” 周瀅有些無可奈何,她也沒說什麼麵上安慰話,隻是轉過頭語氣平淡地吩咐了一句。 小丫鬟看著年紀倒小,十二三歲的女娃娃,有些營養不良。 今年冬天比往年冷了不少,鵝蛋似的臉上看樣子起了幾處較大凍瘡,隻是剛剛才發,也不見得會有痛癢,小小年紀受難破了相總也是不好。 周瀅關上了窗戶,剛剛房裡的人生火燃起了炭盆,她從傍晚開始倚在窗框上發了好一會的呆,暮色漸沉,手腳也冷了下來。 隱隱的熱氣烘得她忍不住地咳了一聲,“你叫什麼?剛剛才來楊府的?” “這手帕和藥你拿著,晚上歇息之後自己塗上去,把眼淚也擦一擦。” 小丫鬟抬起頭間茫然的眼神讓周瀅有些忍俊不禁,見她手足無措的模樣周瀅乾脆直接把兩樣東西直接塞到了她懷裡。 其實周瀅染了風寒也有四五日了,除了頭天半夜突然發了低熱,餘下的就是陣陣的咳嗽,苦口的藥一日三頓喝了不少,如今卻也是病殃殃的渾身使不上力氣,胃口也不大好。 輾轉一天,這會子精神也所剩無幾了。 “……我,奴婢是粟秋,這個月二十三才進來府裡的。” 見粟秋雙手被碳糊得黑乎乎的,又是一副畏手畏腳的樣子,周瀅索性拿起帕子替她擦了擦臉,待眼淚擦盡時周瀅也忍不住嘆了口氣。 “粟秋,你家老爺他不是個好脾氣的,以後盡量在府裡多避著他一些。” 否則吵起來她聽得頭疼。 粟秋又紅了眼睛,“夫人……粟秋多謝夫人。” 說完就匆忙低著頭出了房門。 楊濟不是個好相處的人,眾所周知。他是周瀅的夫君,而兩人之間的姻親,也並非尋常人家門當戶對,三媒六聘而來。 隻是因為周瀅與他五年前故去的青梅竹馬蕭沁環的眉眼神韻有七分相似。 楊府的家仆們稱她為夫人,楊濟喚她為琇琇,外人都叫她楊家娘子。 隻是這樣一日又一日地消磨時光,讓她都快忘記自己是周瀅了,反倒是像一隻快要被養廢了的金絲雀。 他們兩人也算的上是各取所需,周瀅的父親患有嚴重的的咳疾,這病如細水長流一般斷斷續續地好不了,一年前卻萬般兇險地重發了一次,至此以後這磨人的病害得就更厲害了起來,需要日日用價貴湯藥好生將養著才能續命。 母親被逼自縊,父親勞心勞神常年病重體虛,家中還有個小她六歲的胞弟。燈籠價賤,周瀅縱使糊上千百個拿到集市上去賣,也換不得幾個錢。 去年春天裡楊濟下江南販賣絲綢,恰好在西街的藥鋪子裡見著了恍若故人的周瀅。她正為了幾錢下等貨色的川貝與店裡配藥的爭得臉紅脖子粗,說是缺斤短兩,最後卻被推出店門反扣了個招搖撞騙的惡名。 兩人第一次見麵周瀅是被楊濟手底下的以燈籠訂單給騙了去的。 周瀅本來就缺錢,一來二去兩人便達成了協議。 楊濟是個的正人君子,給了周父一份極其豐厚的彩禮,又將周瀅接到京城三書六聘明媒正娶回了家,放在楊府裡好好養著。 平日得空去房中看看她,也隻是靜靜坐著不肯言語,若是掰著手指算下來,他一個月裡和周瀅說的話連十數都不曾有,每個月首飾和衣服也是流水似的往周瀅屋裡送。 楊濟天生性子急躁,有時候與別人口舌上爭兩句就惱極了,卻是從來沒有沖著周瀅大聲說過話。 粟秋出去時房門是虛掩著的,不至於讓暖烘烘的屋子裡太過燥悶。 走廊上的楊濟見門未緊閉,直接抬手推了門進來,月白的鬥篷表麵似乎還繞著冬夜裡寒涼的陣陣霧氣,他順手解下來扔在了矮塌上,懷裡抱著個精致的罐子才往裡屋去了。 他將罐子輕輕放在了周瀅麵,才顧得上理了理被風吹亂的衣服,“琇琇,這是我今天得來的一壇好香,安神平喘是最好,你留下用吧。” 琇琇是蕭沁環的小字,楊濟一直都這麼叫她的,這就是白月光替身的戲碼,周瀅都懂。 “多謝,我睡覺時叫人點上。” 周瀅屋裡有很多本書,但大多都為誌怪小說和言情唱本,還有另外的一部分是治國治世之道和當時著名的文人門所作的詩歌合訂本。 即使周瀅已經進府快兩年了,楊濟也還是捉摸不透她的脾性,都是兩人交談接觸過少的緣故,每每說上一句話,他對蕭沁環的愧意就會添上一分。 與平日裡一樣,交代完事情後楊濟坐在靠近桌案的凳子上心不在焉地翻著書,偶爾用餘光看看周瀅正在做些什麼。 與其他女子不同的是,楊濟從沒見過她做女工,倒是喜歡看書寫字,至於寫的是些什麼,周瀅不主動拿給他看,他也不好奇,隻是遠遠地看著她心無旁騖的模樣。 “天地時無雨,何時降甘霖……” 這張被揉皺有些發黃的紙是從楊濟手中正在翻閱的詞本裡掉出來的,他順嘴誦了一句,頓時間就氣血湧上了頭,雙眼止不住地發昏。 看得出來字體雋永秀麗,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多半是出自周瀅之手。 但他萬萬不敢想這一介女流膽敢寫出如此大逆之言,倘若是被有心之人看了去,恐怕是十條命九族親都不夠賠的了。 顧不得多想,楊濟索性將紙張揉成團直接扔進了燃得正旺的炭盆裡,化為灰燼的那一刻升起了團團煙霧,房間裡起了一股有些刺鼻的異味。 “你寫這些東西做什麼?” 周瀅無事可做,她沒有抬頭,隻是一直拿著燈剔挑著燭芯,燒得愈來愈明的燭火讓她雙頰有些發熱。 “楊濟。” 周瀅忽然轉過身望著他,聲音不大地喊了他一聲後才緩緩說道:“難道你不這麼想?千良久旱,卻無甘霖降下。” 他怎麼會不認同,父親楊如鬆一生為上頭的大主子鞠躬盡瘁,不還是改變不了分毫,昏庸到底是骨子裡的昏庸,即使數百人以頭搶地的動靜也換不回他一剎那的清明。 但他楊濟如今隻是個商賈。 庸鬼隻喜歡聽靡靡的樂歌,當逆耳的忠言傳過去時,就條件反射似地捂住了耳朵。 鬼怎麼會聽人話呢。 “這些個話你私下裡說給我聽聽也就罷了!” 楊濟忽的喉頭一哽,半晌才從口中吐出幾個字來,聲音也小了大半,“以後別再寫出來了。” “我有幾條命寫得?你放心,我隻寫了這一句,否則連累你了我也良心不安呀。” 周瀅深知,這事是自己莽撞。 話說完,屋裡就徹底陷入了沉寂,橫豎都是相顧無言,不知是哪裡來的風將燭火晃了好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