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九,大雪已經紛紛揚揚地下了兩天,京城的每個角落都被鋪上了一層厚厚的銀毯,直到卯時天光微蒙才息了風雪。 周瀅的風寒差不多好了大半,隻是還有些不太要緊的夜咳。 這幾天在屋裡休息得已經夠多了,周瀅身上無覺,索性一大早就從床上爬了起來,裡外三層裹得嚴嚴實實,順手從衣箱子裡扯了件不太厚重的縹色披襖就出了房門。 時辰還早,隻有負責庭院灑掃的傭人們一下下用鐵鍬鏟著成片的積雪,露在外麵的臉在雪天裡凍得通紅。 已經是歲終年節,楊濟各處的生意也都酌情放慢了下來,如今的世道百姓平日過得都兩眼疾苦,更別提著數九寒冬的大雪天裡了,除夕前後閑下來休沐幾天是老祖宗立的規矩。 冬月末時楊濟不著家地好忙了一陣,周瀅見著他那段時間飯都沒能夠安心吃一頓,想著這幾天每到巳時才看到他推門從屋裡出來,倒也很正常。 楊濟平時實在是過於嚴苛,性子也古怪,以至於楊府的下人們都不敢在他麵前多說幾句話。 倘若他哪天有事不在家,倒是大多數人能和周瀅聊成一片,湊在一起烤肉打麻將的事情也沒少做過。 若是他在家的時候必然是沒有這些娛樂活動的,周瀅也不想傻乎乎地壞了楊濟的規矩,別人家中該有的禮儀尊卑還是要顧上一顧,見她不多事,楊濟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給大家都留了個體麵。 大家到底是覺得這位十六歲楊夫人年紀尚小,在外時說話的語調總溫溫柔柔又帶些俏皮,似乎心裡也沒藏著什麼煩惱。 她待府裡的所有下人都很好,有時出了什麼事,倒是都願意說給她聽。 雖然周瀅年紀不大,在他們眼裡卻是個行事老練又明理的夫人,到頭來隻有楊濟被蒙在鼓裡。 因為沒人願意老是挨他的罵。 “夫人,你讓我準備的薑棗茶拿來啦。” 唐怡是周瀅嫁入楊府的前一天才被買進來的丫頭,順理成章地就指給了她做貼身丫鬟。 正好兩人同歲,不過唐怡要稍微大上三個多月,但做事麻利乾凈,又日日跟在周瀅身邊,倒是沒機會受楊濟的罵。 聞聲,周瀅朝著冷下來的手心哈了口熱氣,“辛苦你了小怡,和我一起分給他們吧,這雪天裡也太冷了,喝些熱的總歸身子要好受一點。” 滿壺暖熱的薑棗茶分了好一陣見底,熱氣騰騰得熏得周瀅有些睜不開眼,她在廊下支好了桌椅才喊人都過來喝上一杯。 那些鏟雪的傭人也不敢出聲說些什麼,否則吵到楊濟橫豎要惹一身的罵,隻能忍著燙匆匆忙忙喝完後向周瀅行了揖禮,轉身又開始勞作起來。 出來久了手有些冷,周瀅也捧起杯子熱熱地喝了兩口:“你也喝點暖暖身體,不過要我說,看他們這反應,總感覺著楊濟跟鬼一樣。” “噓,夫人莫要這樣講……” “無妨,反正他睡著呢。” 又過了大半個時辰,周瀅在白茫茫的雪地裡亂跑一通,總算滾起了個還算大的雪人。笑鬧間身上隱約出了層薄汗,便把頭上戴的貂鼠臥兔兒取下來遞給了唐怡,順手又一道解了頸上的圍脖係在了雪人身上。 “你幫我去廚房找個胡蘿卜,再拿兩塊黑炭來,就安在這兒。” 望著周瀅手指比劃的幾個地方,唐怡不太明白夫人的用意,隻能點點頭後乖乖地去了廚房。 周瀅朝著楊濟的屋子嚎了一聲,“楊濟,你要是再不起來就日上三竿太陽曬屁股了。” 不遠處房門緊閉的屋裡傳來了一聲聽得不太清楚的咳嗽,周瀅頓時玩心大起,她從地上捧起一把鬆軟的雪捏成雪球掄圓胳膊朝著窗框邊扔了過去,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了披衣開窗的楊濟。 幸好是左肩膀,不是腦袋。 這一段路的積雪還沒來得及清掃,周瀅提著裙子深一腳淺一腳有些踉蹌地跑了過去,“天涼,我幫你把窗戶關了!” 楊濟來不及張口,砰的一聲就被反應迅速的周瀅從屋外麵合上了窗戶。 她來了這麼久還沒被楊濟罵過呢。 “……你快些收拾!我去膳廳等著你吃早飯!” 楊濟用手緩緩掃去了肩頭微融的雪,周瀅神韻與琇琇七八分相似,性格上卻與琇琇的溫柔毫無相乾之處。 周瀅本身就如她已故的母親一樣長得極美,如今年紀尚小,身量輕盈少女態。 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杏眼溫柔,麵如玉砌。 她麵上柔和,自然看著溫溫和和好相處。 若單單隻外表,光是像蕭沁環這一條,就足夠讓楊濟見了她就歡喜。 不同的是周瀅笑起來時甜蜜蜜的,嘴角旁有兩個淺淺的梨渦。 楊濟有時候也會想,自已算不算是一己私欲害了這個姑娘一輩子。 記得藥房初次相見時,周瀅雙手叉腰,犟著腦袋不服輸的模樣他都看在眼裡,包括進府後偷偷叫上下人們一起在西院的廂房裡打麻將,瘋跑著踢蹴鞠或者鬥蛐蛐,在十六七歲女子的年紀裡都很正常。 最讓人費解的是她拿起筆的模樣,每次握筆的姿勢都毫無定數,不過多要求章法,起筆寫起字來更多是不拘一格的隨心所欲。 楊濟承認她在如今的女子中是有大文采的,寫得也又不是驕矜造作的閨閣小字。 每每入夜獨處,看著搖曳的燈花,周瀅在他眼裡一雙手更像是握筆作刀,竟然教人一眼望上去猶見文人骨。 他忘不了那天晚上偶然發現她那句似有反意的詩句。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周瀅在燭火裡晦暗不清的神色,她的鎮定自若與看來大逆的話都足矣讓楊濟心驚肉跳,過後又是一陣陣百思不得其解的沉沉悶意。 她到底是誰? 楊濟又轉念一想,她還能是誰。 之前在江南時,周瀅三代的家世早就讓他查了個底朝天。 世代清苦,世代為農。 從前楊濟閑暇時也與她談論過數朝的歷史變遷,兩人對許多事件的看法都或多或少存在有分歧。 但楊濟總是在看法的申辯上被周瀅狠狠壓上一頭,倒不是因為周瀅有多能言善辯,隻是她拋出來的問題以楊濟的認知實在是難以繼續順下去,隻能是選擇緘口不言。 這些分歧都出自於楊濟在自身意識形態裡對周瀅看法下意識的否定,誰讓他們根本不是一路人呢。 不過周瀅也沒笑話過他,畢竟兩個人思維的出發點就跨越了幾百年時間的鴻溝,根本沒辦法處在同一層麵上。 為這事楊濟還百思不得其解地惱了一段日子,但他不敢讓周瀅看出端倪,君子能張弛有度,胸懷海納百川,與小小女子置氣,麵子和裡子都實在是掛不住。 周瀅一個人在膳廳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等了很久卻遲遲不見楊濟的影子,她顧不得什麼婦規禮度,整個人柔若無骨地趴在了桌子上。 門廳忽地一陣嘈雜的躁動過後,隻見楊濟垮著個臉走進了膳廳,“周瀅,我們和離吧。” “啊?” 這還是楊濟第一次叫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