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八章 月明人依(1 / 1)

風雨如晴 青圓果1219 3693 字 2024-03-17

高興歸高興,上半夜他仍在中宮輪值。中秋的滿月,固然他從小到大見了數次,唯有今夜覺得如此明亮皎潔。清輝遍地,山風涼爽,他卻覺得安靜不下來,非得站起來走走不可。樹影婆娑,好像丹霄殿的歌舞從白天一直狂歡到了夜晚。簷下的一盞盞宮燈如夜幕中與明月交輝的星辰,他已經在這條道上來來回回走了幾趟。此時已是深夜,身後傳來很輕的腳步聲,秦山心頭一緊,又突然醒悟,這裡靠近尚藥局,夜裡時常有醫工走動。他向來小心,有人路過,總要仔細查看令牌。但自己這麼不警覺,這還是第一次。轉過身來,回廊那頭站了一個人,宮燈昏黃柔和的光映照著那端莊的身姿。銀屏款款走近,仍是白天相見時的一身宮裝,亮晶晶的雙眼滿含笑意。秦山驚喜,卻立刻發問:“你怎麼來了?”這個時候,她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裡。她豎起一隻手指噓了一聲,示意他小聲。她走近了一點,壓低聲音說道:“青寧告訴我到這裡來找你。片刻後她會過來,我倆一起去尚藥局。”秦山會意,微微一笑。他看了看頭頂的宮燈,低聲說:“我們去那邊說話。”   兩人並肩緩緩行在回廊上,一盞盞宮燈像是夜空中搖曳的花朵。他望她一眼,她發間的金步搖閃閃發亮。到了回廊盡頭,兩人站住,他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她的臉,她亦用那雙乾乾凈凈的眼眸看著他。她是第一次離他這麼近,沒想到秦山的笑容竟如此好看,一張棱角分明剛毅十足的臉,黑亮的眸子上卻覆著濃密的長睫毛。他比她高出一頭多,目光是向下看,那睫毛就如一把小扇子。以前隻知道女兒家的長睫毛平添幾分嫵媚,現在銀屏知道了長在男子臉上也一樣好看。“你怎麼那麼出神?我都走近了你居然未曾察覺。”她指著他肩上殘留的一點白灰:“撣一下吧。”他看著她微笑,拉過她的手,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套在她腕上:“這個給你”。禦賜的那隻腕輪,他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玉是上好的羊脂白玉,鑲金花飾精美非凡,隻有這樣的物件配得上她。銀屏低頭一看,漲紅了臉,卻開了句玩笑:“費了力氣賺來的,如此輕易就送人?”他溫暖厚實的手未曾鬆開:“等我。”想說的話,一定要說。她柔軟的手在他掌心裡微微顫抖:“自然我可以等。”她又抬頭看了一眼那滿圓的明月:“年年歲歲,春風秋月。十年後,又不知會是什麼樣子?”“十年?”秦山的笑意突然更深了,“十年後,自然我已經做了父親,你已經做了我孩兒的母親。”她大羞:“再說,我就惱了!”秦山看著她撅起的小嘴:“我就當你答應了。等我稟告過父親,我會去江州找你。”她把臉一偏,惡狠狠地說:“你還沒問我父親答不答應呢!”秦山說:“他答不答應,我都會去。”   她突然掙脫他的手:“有人來了。”秦山一怔,自己今日何以如此遲鈍?他這才聽到好幾個人的腳步聲,本能地跨前一步,把她擋在身後。待這一行人出現在宮燈照得到的地方,他鬆一口氣,卻又很意外。那是三個人,青寧和賀蘭楚石在前,程處政在後。青寧笑盈盈地和賀蘭楚石說著話,看到銀屏,聲音比平時略高一些:“陳娘子,你在這裡!抱歉,讓你久等了!”銀屏點點頭,答應了一聲。程處政也過來對秦山說:“照你吩咐,我剛才看了一圈,一切平安無事。”青寧平靜地對秦山躬身:“秦校尉,多謝照應,我倆這就去尚藥局了。”看著二人消失在回廊盡頭的夜色中,秦山想不出別的話,隻好對程處政說:“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程處政也走開,賀蘭楚石看了看那一輪明月,懶懶地說:“好景致。”秦山這才覺得詫異:“你不在太子殿下跟前伺候,深夜出來作甚?”賀蘭楚石嘿嘿一笑:“殿下早就睡了,明日一早要回長安。”他斜睨了秦山一眼:“再說,雖然你在當值,但你好像也沒在做什麼正經勾當啊。”“別胡說。”“哼!”賀蘭楚石冷笑一聲,“依你平時那德行,早就和紇乾承基拚個你死我活了,今日居然善罷甘休,心情如此大好,這不像你啊。莫非,你是看上剛才那位給娘娘診療的小娘子了?”秦山沉默一下,嘴角笑意盡數斂去:“是又怎樣?”賀蘭楚石看了他一眼:“喂,你何必這麼兇!我隻不過道出實情而已。”他斜倚在欄桿上,淡淡地說:“今日第一局比箭,你比紇乾承基略勝一籌。畢竟,你年輕,目力和臂力都不錯。第二局,恕我直言,劍術是他占了上風,陛下沒有明說,你倆身上的白點差不多,但你沒有刺到他要害。你的胸口卻被他點上了,若是真劍,可以要了你的命。”秦山不耐煩地說:“你深更半夜不睡覺,就為了給我分析今日比武得失?沒事趕緊回去,沒有令牌四處遊蕩,我可以逮了你。”   “我說這個…”賀蘭楚石敲了兩下欄桿,挺起身子,“是為了告訴你你有多笨。”秦山強忍住一巴掌扇過去的沖動:“賀蘭,我今兒可沒得罪你啊!你是專程來和我找茬的麼?”賀蘭楚石卻嗤笑:“秦三郎,你不笨?你想要的人,還敢讓她繼續留在宮裡?你不會不知道,陛下好的就是溫婉端莊?眼下皇後娘娘剛剛病愈,能侍候陛下的娘娘們大多也在長安。此時抬舉一個合適的宮內女子去伺候陛下是多便宜的事?再者說了,留在尚藥局也不是不可能。不過倘若你隻是兒戲一番,那就當我沒說。”秦山怒視著他:“我從來不會兒戲!”賀蘭楚石看著他的怒色卻似乎心情大好,說得愈發不緊不慢:“就算陛下不這麼想,肯定有人會替他操心。趕緊出宮,你還有希望抱得美人歸;一旦進了天子後宮,你就隻有望洋興嘆的份。”秦山一愣。賀蘭楚石慢悠悠地甩下一句話:“要快。出了意外,可別怪我沒提醒過你。”他轉身施施然地離去,夜風中傳來那懶洋洋的聲音:“沒帶令牌,不能擅自遊蕩,我回去了。”   銀屏隨著青寧走出了一段,這才想起發問:“寧姐,今晚去尚藥局有什麼事啊?”青寧輕笑:“其實沒什麼事。但今晚隻有來尚藥局,才能讓你在路上遇到他。既如此,我們就去溜一圈看看明日的藥材,也沒什麼。”她倆循著宮燈昏暗的光,走到了尚藥局。銀屏上前一步推開門,正要回頭讓青寧,卻吃了一驚。尚藥局這間日常公乾的屋裡點著燈燭,幾個人正在角落裡席地而坐,相談甚歡。青寧卻沒有她那麼吃驚,關上門,拉住歡笑著來相迎的稱心的手,回身笑道:“劉奉禦,周先生,裴樂正,您幾位興致很高啊!”劉奉禦哈哈一笑:“小酌一番,但願沒有擾到你。”裴神符熱情地招呼道:“既然來了,也飲一杯如何?”青寧也不推脫,大大方方地走過去。銀屏見師父在座,也隻好過去打招呼。周醫士問:“你怎麼來了?”她看了青寧一眼,隻好回答:“我們來看看明日要用的藥材。”周醫士心不在焉地點點頭,竟像是心情很低落。既然皇後已經大好,不知師父在愁悶什麼?銀屏心下詫異。劉奉禦說:“陳娘子,這次多虧了你師父,也多虧了你,某也應該感謝你才是。”銀屏慌忙說:“劉奉禦,您折煞晚輩了。”劉奉禦又道:“可惜你師父執意不肯留下,要盡快返鄉,在下是深感遺憾啊。”周醫士說:“劉奉禦,老朽也是偌大年紀了,您就放過我吧。”   銀屏暗想師父莫非是為此事而不快,於是轉向身邊的裴神符:“裴樂正今日的琵琶,當真是出神入化。敢問您家鄉就是疏勒麼?”裴神符瞇起眼睛一笑:“某的確是在疏勒出生,不過來大唐已經多年。小娘子莫非也通音律?”銀屏笑答:“不敢說通,略懂七弦琴。”裴神符頓時來了興致:“有酒無歌,無趣。我有琵琶,娘子懂琴,來一曲如何?”銀屏心想這胡人樂師大概是有幾分醉了,笑道:“裴樂正,您帶了琵琶,我可沒有七弦琴。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稱心叫道:“姐姐,我帶了!”裴神符大笑:“妙極,還請快快彈來。”她窘迫:“裴樂正,我琴藝生疏,隻怕汙了您耳朵。”無奈劉奉禦也在旁攛掇,銀屏隻好在稱心的這張琴上試了試音。一出手,她自己先愣了。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自己隨手彈出的竟是這個調子,或許,這就是自己未能說出的心意?裴神符卻大呼好曲,一定要銀屏從頭開始再彈一遍。   銀屏重新撥起弦,悠揚的聲音在屋裡飄散開來。她驚訝地看到稱心走至她身旁,翩翩起舞。若說白天的胡旋舞,是節奏歡快,激蕩如大河奔流,此時的西洲曲,有如微風拂麵,卻深情款款。稱心的舞姿也與白天完全不同,他舞得柔曼而優雅,每一個節拍踩得恰到好處。裴神符也在最後抱起琵琶加入了進來,銀屏注意到他手法特別,是豎抱琵琶,用五指彈撥而不是撥子。一曲終了,座中數人皆是叫好。銀屏既佩服於裴神符高超的技藝,對稱心這個孩子的天賦和靈巧更是贊嘆不已。裴神符放下琵琶,對稱心道:“你這娃兒天生是個跳舞的料,不明白你師父前一陣子為何非得逼你去練七弦。”稱心笑道:“可不是,我對七弦實在是沒有天分,陳娘子還教過我一陣子呢。”見稱心對著酒壺蠢蠢欲動,青寧打掉他的手:“今日可喝了不少了啊,莫再貪杯。”稱心又是嘻嘻一笑:“我心裡隻有酒興,可陳娘子的琴聲聽起來像是心裡還有個人呢。”銀屏頓時失色,這個人小鬼大的稱心總是這麼出人意料,青寧趕緊打斷:“小孩子家家的,莫要亂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