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盛夏降霜(1 / 1)

風雨如晴 青圓果1219 3285 字 2024-03-17

軍士們已經做好了飯,從主將到士卒,大家都端起碗來。秦山吃飯一向很快,這次卻稍微慢了點,冰冷的手指挨到那溫暖的瓷碗上,總算有了點熱氣。半碗飯很快下肚,身上有了些暖意。秦山正準備繼續,卻難以置信地望著飯碗發起愣來—一片雪花飄進碗裡。五月,飄雪?他抬起頭來,彤雲密布的天空,一片又一片的雪花,紛紛揚揚地舞著,飄落在山梁上,飄落在裸露的土地上。秦山驚呆了。很快,四野白茫茫,士卒們的須發,睫毛,都染上了白霜。侯君集和李道宗站在地勢稍高的地方看著,李道宗嘆了口氣,抖了抖身上的雪花:“盛夏降霜!我十七歲起跟隨陛下打仗,從來沒見過這麼惡劣的天氣!”侯君集說:“是啊。可是下雪也得走,出發吧!”他示意秦山傳令開拔,秦山立即爬起,上馬從前到後地巡視傳令。訓練有素的府兵們立刻手腳利落地收拾趕路,秦山忽然發現在他前麵走著的一個府兵,步子越來越緩慢,最後一頭跌在雪地裡不動了。秦山心裡一緊,忙下馬過去查看,他抓住那人搖著,喊著,全然未有反應。周圍的府兵們圍上來,秦山聽到有人說:“秦校尉,不要喊了,估計他是不行了。”秦山看了一眼說話的人,是個年紀稍大的士卒。“此處地勢太高,尋常人活動劇烈便會頭暈胸悶,身子弱的,可能一下子就過去了。”秦山不甘心地又探了探鼻息,已經沒了。風雪中,他望著那張尚還年輕的麵容,搖了搖頭。死在異國他鄉,隻能就地埋葬,唯盼魂歸故裡。容不得繼續傷感,按軍裡規矩,他吩咐幾個和死者一火的士卒將其掩埋,自己上馬繼續巡視。   秦山從後麵往回走,遠遠望去,侯君集和李道宗的黑色大氅上都落滿了雪花。回首來處,他們行進的痕跡很快就被風雪掩蓋了。秦山嘆了口氣。從軍時間不算短,但直麵死亡,這還是第一次。接下來幾天,他又有數次碰到這樣的事,心頭不禁有了些莫名的哀傷。終於,在一次休息時他問侯君集:“老師,您見到士卒死亡,會難過麼?”侯君集看了他一眼,口氣淡淡地:“你說呢?死生是大事,都是人生父母養,卻葬身在他鄉,誰願意?我巴不得我帶出來的兵個個都活著回去!可這裡是戰場,不可能!”   秦山很快就沒有心思去琢磨這個了。每日的急行軍,他也開始有了點倦容。更要命的是,他們走出十幾天之後,已經完全尋找不到水源,雖說軍糧還有,沒了水,人馬仍然身處險境。侯君集和李道宗也不怎麼說話了,全軍人人都是滿嘴乾裂。這一日兩位主帥吩咐原地休息片刻,秦山看著他倆疲憊不堪地坐在雪地上。侯君集自嘲地笑了一聲:“這麼說今日我倆也隻好吃乾糧了。”李道宗搓著凍紅的手,回答有些含糊不清:“吃就吃吧。”他看了看周圍的士卒,都已經在取出食物充饑,隻是那表情都有些難以下咽。秦山突然眼睛一亮,走出十幾步遠,去一個沒有腳印的雪窩裡抓起一把雪塞進嘴裡。一入口,他立刻打了一個寒顫,但久違的那種潮潤的感覺讓他嘴角微微上揚。侯君集一直在看著他,頓時醒悟過來:“道宗,這小子機靈!有辦法了!”他學著秦山的樣子抓起一把雪,塞進嘴裡,被冰得呲了下牙,還不忘記說一句:“這水…不錯。”李道宗也顧不得許多了,吃了一把雪之後,長長出了口氣:“好!”他也吃了幾口乾糧填了填肚子,拽著侯君集站起身來:“將士們!我們已經走了快二十日了,我們在這蠻荒無人之地急行軍兩千裡,為的是什麼?就是追上伏允,滅了吐穀渾!如今,大軍沒有水源,大家隻能吃乾糧。大家辛苦了!但堅持到最後,滅了伏允,朝廷將給大家記大功!現在,侯將軍和我,同大家一起就地吃雪,吃飽喝足了,我們繼續前行,立功封賞,就在前麵!”   秦山目瞪口呆地看著剛才還有點發蔫的李道宗慷慨激昂陳詞,果然是將帥風範,看起來甚是儒雅的人卻有這等鼓舞人心的本事。侯君集也高喊:“將士們,我們一定要活著追上伏允,殺敵立功!”頓時,剛才還蔫頭耷腦的士卒們激動起來:“殺敵立功!殺敵立功!”秦山籲了口氣,抬頭看了看天,雖然寒冷徹骨,這天空卻是一派純凈的湛藍。若要在平時,他定會覺得李道宗有點滑稽,此時他卻是受到極大的震動。白雪皚皚,映著陽光,他突然覺得沒有那麼刺眼了。主帥和士卒們一起捧起白雪,和著乾糧咽下肚。這一路上,還沒和敵人交過手,死於這惡劣天氣的士卒卻不在少數,倘若他們不堅持走完這條艱難的路追上慕容伏允,又如何對得起那些故去將士的亡魂?冰冷的雪和著冰冷的乾糧下了肚,秦山卻覺得心裡火熱起來。他撫摸著自己的馬兒頸後柔軟的皮毛:“委屈你啦!”他小心翼翼地捧了一把雪,讓它在自己手心裡舔著。隊伍重新開始行進,他望著前麵侯君集和李道宗的身影,一種難以言說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他聽到侯君集說:“快了,我們應該快要到烏海了!”秦山如釋重負地喘了口氣,他也實在是忍耐得夠辛苦,在長安任軍職時間不短,這份罪可沒有受過。兩位主帥傳令加緊前進,軍士們竭力地趕路。李道宗突然勒住馬,手指前方:“君集,你看那是什麼?”他們的視野裡,多少天來終於出現了活人,遠遠地一撥人馬,在向西移動。侯君集手覆在眉間仔細看著,身邊的幾個士卒也七嘴八舌地說:“哎呀,是吐穀渾人吧?”“看那些人的打扮不像我們自己人,也不像突厥人!”待前去探聽的斥候回來,報告說是吐穀渾兵馬沒錯,侯君集大笑:“伏允老兒,我們終於追上你了!”李道宗說:“還有啥好說的,追上去,打!”侯君集刷地拔出腰間寶劍:“將士們,伏允就在前麵,立功的時候到了!”漫山遍野回蕩起唐軍震天動地的吼聲:“殺—”唐軍向著下麵山穀席卷而去,秦山隻覺得一股熱血沖上了頭頂,胯下戰馬疾如閃電,向前沖去。   吐穀渾的士兵麵對他們並沒有意想中的驚慌。吐穀渾這個強大的國度,士兵的驍勇善戰並非浪得虛名。然而,唐軍這麼多天來人吃雪馬吃冰心頭攢下的熊熊怒火,瞬時化為殺意,在這個山穀裡瘋狂地蔓延開來。秦山手中的長槍紮入了向他沖來的吐穀渾士兵的胸膛,血霧瞬時噴出。他清楚地聽到了槍尖進入對方身體那“哢嚓”的聲響,手微微有點顫抖。他突然覺得自己看不見青草的綠,聽不見戰馬帶起的風聲,隻剩了眼前血紅的世界,耳邊的刀槍鏗鳴和慘叫聲。在他身前,有兩個唐軍士兵瞬時死在吐穀渾士兵的刀下,秦山憤怒了,拍馬向前,一槍捅去要了那個敵軍士卒的命。槍法是少時父親所傳,他早已得心應手。但手中這桿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長槍,卻是第一次沾上鮮血。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他看到一個吐穀渾將領模樣的人,舞著一桿長刀,正準備沖向本隊的旗頭,那正是侯君集的一個親兵。雙眸冒火的秦山忘記了初上戰場的畏懼,立刻催馬沖了上去。他隻知道,不是他們死,就是他死。他隻知道,他是大唐的軍人,他的責任就是讓敵人再也不能在大唐的土地上耀武揚威。喊殺聲和刀槍撞擊的聲音淹沒了一切,他追著吐穀渾軍隊拚命地砍殺,直到他發覺周圍終於慢慢地安靜下來。   這是他生平的第一場戰事。秦山疲憊地一手拽著馬韁,一手提著長槍,回頭看去。殘陽如血。濃濃的血腥味沖了過來,他低頭看去,自己的鎧甲上到處是血跡,分不清到底是自己的還是敵人的。一片片泛著生機的草灘上,躺著的卻是毫無生氣的屍體。吐穀渾士兵的,唐軍士兵的,各種殘缺不全的死屍,鮮血淋漓地糾纏在一起。他突然覺得惡心欲嘔,強忍著壓了下去。鳴金收兵。軍令已下,他渾身發軟地催馬往回走。原來軍人離死亡是如此地近。他在平和的長安長大,這一回才真真切切地直麵了戰爭和死亡。滿手的血跡把馬韁都染紅了,他模糊記得自己應該殺了不少敵軍。可是沒有半點興奮,隻有滿心的茫然和不知所措。他目光飄忽地看向唐軍的旗幟,它獵獵地在高原的疾風中飄揚。秦風接過了他的馬韁,秦山的腳步突然踉蹌了一下。一雙有力的大手,扶了他一把,他抬頭,正對上侯君集的眼睛。他有些慚愧,自己現在的反應不像是一個軍人該有的。侯君集剛硬的臉上,看他的目光卻很溫和。老師未發一言,隻是示意他回去紮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