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午後,秦山騎馬來到侯府。黑色襆頭紫色圓領袍的侯君集正在書房忙碌,見了他來,把案頭的文卷推到一旁,招手道:“三郎,你來了。”秦山行禮:“老師!”“好了,”侯君集看了看他的臉,“坐。傷好些沒有?”秦山說:“好多了。您放心。”侯君集屏退左右,直起身子:“本來是要去看你的,可是忙得不可開交,隻好把你叫來了。三郎,看樣子,你父親已經不生氣了。”秦山說:“讓您擔心了。昨天,怪我,和父親說話太急太沖。”侯君集說:“好啦,如今你打算怎麼辦?”秦山低了頭,猶豫一下還是說了:“過幾日,我想告個假,去趟江州,還請老師能恩準。”侯君集笑了:“我就知道,你父親拗不過你這個犟驢。不過三郎,”他的表情嚴肅起來,“有幾句話,我應當說給你聽聽。”“老師請講,學生恭聽。”“三郎啊,不要怪你父親,不要覺得他老邁糊塗,膽小多慮。我們走過的蠻荒地,水草不生,沒有人煙,夠可怕了吧?當時我心裡都不大有底,我也怕!但其實我告訴你,這裡,朝中,才真正可怕,每走一步都是要萬分小心!你父親太在意你,你是他唯一的兒子,所以生怕你有個閃失,你也該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啊!” 秦山沉默一晌,躬身道:“老師,我記住了。”侯君集揉了揉眼睛,聲音低了下來:“三郎,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李靖將軍被彈劾了。”秦山大吃一驚:“啊?為什麼?”侯君集手指輕輕彈了彈桌麵:“有人告他謀反。”秦山的嘴張著半天沒合攏,眼裡燃起怒火:“李將軍那麼大年紀了,如何會謀反?吐穀渾的戰事他一個老人家能堅持打下來,足見忠勇,何人這樣誣告他?豈不要把將士們的心都寒透了?”侯君集黯然地笑了笑:“你呀,太年輕…這種事情,你以後會經常遇到。李將軍在貞觀四年打西突厥之後就被彈劾過一次,說治軍不嚴,搶劫珍寶。聖上把事情壓下去了,他從此也就閉門不出。誰想這一次,嘿嘿,又被潑這些臟水!”秦山焦慮地說:“陛下不會相信這些鬼話的,是不是?”侯君集說:“咱們陛下應該不會相信的。派人去查,也是做樣子罷了。”秦山突然覺得脊背上冒過一陣涼意,看著老師臉上的疲憊,他嘆了口氣:“老師,您這麼忙,我還讓您操心,對不起。” 侯君集擺手:“說什麼呢?三郎,好好歷練,不光是武藝,凡事都要多聽,多想。”他把左肘支在幾案上,看著秦山:“你父親的用意,你該明白。怕的就是被那些別有用心的人抓住把柄,以後對你不利。”秦山抬頭:“即使如此,我也認了。”侯君集的手拍了拍幾案。“小子,不到黃河心不死,你就去吧。不過,告假畢竟不太好聽,年終考課沒準還讓吏部那些家夥難為你,這樣,你剛好給我辦個差,送份公文到江州去。你把林遠威帶上,我這裡還有一個勛衛裡的孩子,也一起去。活兒讓他們乾,你把自己的事處理完就趕緊回來。”秦山拱手:“老師,多謝您。不過,我想知道,您怎麼看?”侯君集沒料到他問出這話來,想了想,回答:“於理說,你父親是對的,他想得很周全。但人活一世,如意的事不多,快意的事更不多,想要就自己去爭取吧。”秦山表情沉重的臉上這才露出點笑容。 秦山在家裡收拾行裝,卻被父親叫去。秦瓊指著桌上:“三郎,把這些帶上。”秦山疑惑地問:“父親,這?”他打開匣子,卻是一雙玉璧,一看便知珍貴異常。秦瓊疲憊地斜倚著靠枕:“這是那一年,破了王世充,太上皇特意從國庫裡取出來賞賜的。若陳逸同意,便把這個先留下做定禮,以示誠意。我這裡還給陳逸有封求婚的書信,你也帶上。”這一年來,走雪山沙海,乾渴饑寒,千裡急行軍,從未掉淚叫苦的秦山,忍不住撲倒在父親膝上哭了。 秦山在營中找到林遠威,林遠威背上包袱一邊上馬一邊咕噥:“三郎,侯將軍怎麼想的,還派個勛衛的小子拖累我們。”秦山白他一眼:“就你事多。”其實侯君集交待,這是夫人的遠房子侄,從勛衛派去外地當差,但年紀小,孤身上路不大放心,於是和他倆同行。正說著,那少年牽著馬趕來,秦山一看,麵貌白凈,單薄瘦弱,老師果然是甩給了他一個“包袱”。那少年倒很有禮貌:“秦兄,林兄。”林遠威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走吧!等你半天了。”秦山掃視了那少年一下:“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在下楊衛。”“楊兄弟,這一路我們可要走很久,你再檢查一下行李文書,都帶好了,還有馬兒,馬鞍和馬腳一切無恙,我們就出發了。”少年點頭不迭:“嗯嗯,都好了。” 秦山他們三個身穿禁軍的皂袍,騎的是軍中專配的好馬,禁軍出京公乾又有驛站接待,一路行來,倒也還算順利。這天,眼看就到江州地界,秦山望著青山綠水,心情突然有點緊張。他按了按胸口,父親的書信他一直揣在懷裡。林遠威說:“懷玉,長安已經開始有點涼意了,沒想著這裡好像夏天還沒過完似的。”秦山回過頭來:“當然。”他又問楊衛:“楊衛,累不累?”楊衛還沒開口,林遠威嗤笑一聲:“他呀,哪天不是一到驛站就跟死狗似的。”“遠威!”秦山皺眉道。楊衛喘著氣說:“秦兄,我還行。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不過我怎麼覺得今天這天氣不太好,恐怕有雨。”林遠威更加不以為然:“這天隻不過陰一點而已,哪裡至於?我看是你想歇歇腳。”楊衛認真地說:“我家鄉就在南方,我是知道的,不比長安,這個季節好下雨。”秦山心裡暗暗一驚,此時已是下午,他們還在城外官道上,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驛站還遠,萬一下大雨那可如何是好?他拉起韁繩:“快走。”三個人緊趕慢趕,跑得楊衛臉色都有點發白,剛進城門,傾盆大雨驚心動魄地從天而降,秦山用袖子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有點想笑:每次見她,都必是落湯雞模樣? 林遠威皺眉說:“看樣子我們得就近找個客棧住下,找驛站非得把公文淋濕了不可。”秦山同意,於是他們走進最近的一家客棧。“板橋店,—這怪名字。”林遠威念出聲來。三人走進店門,一個淡眉細眼的中年男子熱情地上來招呼:“幾位軍爺,住店嗎?裡麵請。”秦山打量一下四周:“給我們三人開一間清靜的客房。”“好好。客官要酒水不要?”秦山看一眼楊衛煞白的臉,對店家說:“給我們來點酒菜,幾個胡餅,送到房間裡。”老板恭敬地一躬身:“軍爺,請先到櫃臺付賬。”秦山走過去,櫃臺裡坐了個濃妝艷抹的婦人,頭上還戴了朵半枯的紅玫瑰,打量他們一眼,輕蔑的眼神讓秦山周身不爽。他一聲不吭地付了錢,取下行李,吩咐老板照看他們的馬,帶著林遠威和楊衛上了樓。走在樓梯上,隻聽得那婦人尖利的聲音,秦山的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阿狄,這雨停了我可要回娘家,這賬你自己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