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潯開始後悔今天出門前沒看一下黃歷了。 一個不到一米寬的圓形小茶幾已經被分割成了三方陣營:夏潯、外公外婆、怪異男子,幾個人正反反復復打量著彼此,雖然說表情各異,但有一點是相同的,大家都盡量低著頭縮著身子——這個學校的宣傳攤位不知為何小的像一個迷你型號的愛斯基摩人帳篷。 “咳咳...”終於是外公先敗下陣來,他清了清嗓子,問出了一家人最關心的問題,“您的意思是我們潯潯適合去...貴校嗎?” “如果他願意的話。”怪異男子鬆了鬆小青蛙鬥篷,絲毫沒有奇怪的感覺,仿佛自己披的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英倫鬥篷。 夏潯眼看著好不容易拋出去的問題兜兜轉轉又拋還給了他,有點無語。 十幾分鐘前,怪異男子把手指過來的時候,他也下意識往後望了一眼,這才發現自己身後空無一人。周杭的臉色白了又紅紅了又白,川劇變臉似的變換了許久,終於壓下了惱羞成怒,“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哈哈哈哈腦子壞了吧,這人的成績能考上這兒的哪個學校啊,你們拒絕我就拒絕我,用不著開這種玩笑推脫的。” 周杭捂著肚子在那裡笑了許久,見周圍無人應和他,隻好尷尬地收起了笑容。他憤憤地啐了一口“什麼垃圾學校,不上也罷。”後,大步流星地離開了。 眼見鬧劇散場,周圍的人又都竊竊私語著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夏潯看著怪異男子被羞辱後依舊臉色如常,輕輕拍了一下鬥篷就回到了角落裡攤位。前一秒鐘還處在風暴中心,後一秒種便無人問津,夏潯掐了一把自己想看看自己是不是闖入了什麼無厘頭的夢境。 猶豫了一下他上前去收拾好散落在地上的傳單,抱著它們往角落裡的攤位走去。傳單上“維尼爾學院”幾個花體大字映入眼簾,雖然周杭先前對這個學校表現的興趣不可能有假,但夏潯卻從來沒有聽說過國際名牌大學裡有它。 再後來,外公外婆聞訊趕來,先是對著攤位門口的宣傳板看了半日,再翻來覆去把寫滿英文的傳單盯了又盯,終於敗下陣來,用不確定的語氣問夏潯:“這學校靠譜嗎?”但很顯然,夏潯也不能回答這個問題,這才有他們坐在一起大眼瞪小眼。 這個怪異男子在他們猶豫著走進來的時候正優雅的坐在小圓桌邊喝茶。“帳篷”裡的光略顯昏暗,夏潯瞇了瞇眼睛看清了小圓桌上的物品,那是一套異常精致的茶具,從雕花茶盤到葉形茶則,從青瓷茶壺到蓮花紋茶杯,無不顯示著主人的品位,但唯一的問題就是和眼前的人完全不搭調。怪異男子看到他們進來,什麼話都沒說,隻是給每個人添了一杯茶,然後用他藍色的眼睛打量著來人。 “那能不能請您介紹一下貴校的基本信息?”夏潯被一左一右兩雙眼睛盯地無奈,隻能斟酌著問出當下自己最好奇的事。 沒想到怪異男子直截了當地拒絕了:“不能。”但麵對著三張錯愕的麵孔,他沉默了一會兒後妥協道:“好吧我是說,我不是負責介紹講解的那一個,他出去了,你們可以等一會兒。” “萊昂納爾老師,我的清心茶都沒能讓你的起床氣哪怕好一點嗎?”“帳篷”的門簾突然動了,一個男子如清風一般飄了進來,被鼓動的茶葉香氣在閉塞的空間裡打著旋兒鉆進眾人的鼻子裡,夏潯的心仿佛真的平靜了許多。 來人身穿樣式簡單的純白襯衫,黑色的修身長褲顯得人極有精神,最亮眼的是他有一頭黑色的長發,隨意地紮了一個高馬尾在身後,頗有俠客風範。他先是打量了一下擠在小圓桌旁的眾人,眨了眨眼睛有些無奈地看了一眼被他稱為萊昂納爾老師的怪異男子。 “你們好,我叫尉遲珩,是維尼爾學院的老師。”待他把視線轉回給夏潯幾人時,麵上就隻有和煦的微笑了。 “喏,負責介紹的人回來了,”萊昂納爾打了個哈欠,擺擺手說道,“讓他給你們好好講講吧。”隨後他跳下椅子穿過“帳篷”後的另一道門簾消失了。 “嗬嗬,你們別在意,萊昂納爾老師是昨晚整理招生資料休息的太晚了。他是一個很負責任的好老師。”尉遲珩一邊和夏潯一家握手,一邊微笑著解釋。但不知道為什麼,夏潯總覺得他是在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尉遲珩接替萊昂納爾坐在了小圓桌的一邊,但他依舊能像一棵鬆樹那樣優雅挺拔地坐著,仿佛“帳篷”隻是壓迫了別人,而放過了“仙風道骨”的他——“你們有什麼問題都可以問我。”尉遲珩的笑依舊溫和。 “...是的,維尼爾學院的辦學歷史非常悠久,也是英國名列前十的一所‘綜合’高校。” “對,您看,英國皇室尼奧爾德家族裡很多人都是我們的名譽校友...” “費用?這個您完全可以放心,如果您看過英國的RWC(Royal Warrant of College)排行榜的話就會發現我們是排名前十位的大學裡收費最低的,而且滿足條件的話我們會有獎學金,平時還會提供‘非常多’勤工儉學的機會,實在不行的話還有無門檻的助學貸款...總之,我們學校絕不會因為費用埋沒人才。” 夏潯眼看著開始還抱有戒心的外公外婆在對方細致溫柔的攻勢下潰不成軍,一向嚴肅的外公甚至還高興地拿起蓮花茶杯跟對方碰了個杯。但夏潯沒有那麼樂觀,他剛剛還看到許多人在別的展覽攤位先是被盛情款待,但當告知分數後講解老師的冷若冰霜,更何況他自己也是其中一員,若是提到成績,平時連學校的老師都不一定對他有好臉色。 所以他並沒有很高興,隻能找機會見縫插針地拋出了自己的疑問:“對不起,打斷一下。我還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資格申請貴校...我是說,我高考成績並不是很理想。” 氣氛在夏潯問出話的時候成功凝固了。 夏潯不敢去看尉遲珩的臉色,因為他覺得對方笑起來真的很好看,溫和的像第一縷探春的清風。他害怕看到這張臉突然用冰冷的目光注視著自己。 “噗嗤,”夏潯驚異地聽到對方笑了,他抬頭發現尉遲珩還是一樣的溫潤如玉,“我以為你們知道的,你能坐在這裡就已經代表有資格了,萊昂納爾老師可不會隨便放人進來。雖然他在外人看來可能脾氣不太好,但他的敬業程度還是受到全校師生肯定的。” 外公外婆本來緊張的神色瞬間放輕鬆了,現在兩人就差拉手慶祝了。夏潯原本懸著的心在肚子裡打了個轉,他猶豫著想問一句原因,卻沒想到尉遲珩仿佛看到了他心中的困惑,耐心解答道:“是不是很好奇我們是怎麼知道的?還記得嗎,所有決定參加招生會的學生是要跟班主任報名的。我們跟學校拿了資料,看完了每一個人的具體情況。所以,夏潯同學,你無須懷疑,我們隻是記性比較好。” 被一語道出名字的夏潯同學這下不得不信了,他摸摸鼻子表示自己沒有疑問了。外公外婆心裡的大石頭也總算落地,外公由衷地感謝他:“尉老師,真是太感謝你們了。不過可以的話,請容我們回去商量一下。” “這是自然,你們回去再好好商量商量。如果決定的話,就在這上麵簽個字,郵寄票已經貼好了,聯係快遞上門來取就好。”尉遲珩拿出一個大信封交給了夏潯,“相關的介紹資料也在裡麵放了一份。哦對了,鄙姓是尉遲,還挺少見的吧~” 夏潯回去之後的第二天就在那張全是花體英文的申請表上簽了字。一方麵,他其實也沒別的選擇,夏潯從小到大就是一個隨遇而安的性子,秉持著體驗人生的想法一步步走到了現在;另一方麵,外公外婆是極希望他出去長長見識的,就如同外婆所說的:“我們這輩子還沒出國旅遊過,就派你出去替我們看看了,到時候記得多拍點照片回來。” 但其實如果是別的人家,真不會有他們一家子的這種想法。現在科技派係國和魔法派係國表麵上相安無事,背地裡卻白熱化地競爭著,分屬兩邊的人民也因為不同的信仰而不同程度地敵視著對方。英國作為信奉神秘學一派的領頭羊,如果說一個國人要去讀書,第一個要質疑的就是學校的性質:是教授科學的還是教授魔法的?在科技國的人看來,學習所謂的魔法無異於舊時代廟裡的和尚念經,枯燥且浪費時間,更不要說廟裡至少還是國人信奉的神仙,而歐洲那邊的...去了就跟太監給上帝倒洗腳水一樣,根本搭不上邊。 巧就巧在夏潯的爹媽都是出國留學回來的,而且回來之後作為小有名氣的科學家供職於一家研究所,所以外公外婆純屬是被自家子女的光芒遮蔽了雙眼。 決定了之後,夏潯的日子就清閑了下來。隔三差五約上小胖去網吧搓兩局遊戲,有空時就看看英語書補習一下口語,幸好他爹媽是出國留學回來的高材生,小的時候沒少給他做雙語教育,雖然長大後忘了不少,但底子還在,英語環境對他來說沒有很大影響,更不要說現在漢語在世界上的普及程度也很高。再然後就是時不時去店裡看望一下老爺子——老爺子對他即將出國留學一事表現得極為惆悵,用他的話來講就是“從小在跟前轉的毛頭小子一眨眼就長大要跑了”。 怎麼有種煮熟的鴨子要飛了的感覺。夏潯有些好笑地想。 雖然他也極舍不得林老爺子。第一次見到林老爺子的時候他還在讀小學,外婆領著他來買越劇碟子,他當時就被店裡舊時代風格的裝飾吸引了,墻壁被刷成了紅藍撞色,上麵貼著大幅大幅的老舊海報,金屬貨架上擺滿了花花綠綠的盒子,還有一麵墻的展示架上擺了好幾個黑色的“大盤子”,暖黃色的燈光被特意打在上麵,一看就是主人珍藏的寶貝。後來他才知道那是唱片,在舊時代末其實就很少見了,新歷之後幾乎絕跡,這是林老爺子為數不多的收藏了。 碟片雖也沒落得厲害,但與唱片相比任存活於世,其中有個關鍵原因是三戰時期許多家庭曾經歷過“車上的亡命”。在戰爭的緊張氛圍中,搬遷是常有的事,而在“逃亡”的漫漫長路上,許多人依靠著車載音響的音樂獲得了慰藉,一時間音樂碟片盛行。甚至曾有一句玩笑話:到加油站的第一件事不是加油,而是找找有沒有新出的碟片。但是無法否認的是,經歷過戰爭的那一輩正在老去,當懷舊與紀念的意義逐漸落幕,碟片的日漸衰微必然勢不可擋。 夏潯雖沒有被熏陶成為一個碟片愛好者,卻被林老爺子風趣直爽的性格吸引,成了影音店的常客。林老爺子似乎是年輕時候去過很多地方,常常給他講各種有趣的見聞。後來得知他外公的愛好是釀酒之後,還忽悠過小夏潯給他偷酒喝,那時外公以為是夏潯喝的還差點打了他一頓,好在最後誤會解開,從此林老爺子就時常心心念念夏潯家新釀的酒了。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在剩下的日子裡,夏潯抽空給林老爺子送去了最後一壇子酒。林老爺子毫不客氣地當場開封了,不同的是,這次他給夏潯也拿了一個碗。 “老爺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喜歡喝酒的。”夏潯捧著一個大碗有點哭笑不得。 林老爺子十分瞧不起地“嘖”了一聲,瞥了一眼瑟縮著的夏潯,“你不是成年了嗎?再不練練酒到時候給那幫外國人喝趴下了可多丟人啊。”說完他很客氣地給夏潯碗裡添了一大勺酒。 夏潯聞著濃重的酒精味,笑地有點苦澀。但林老爺子假裝沒看到,跟他碰著碗。酒是陳了好幾年的楊梅酒,雖然酒精已經揮發了不少,但喝起來仍然辣辣的,夏潯不適應,一口下去咳嗽了好一會兒。 林老爺子哈哈笑著拍了拍夏潯的背:“年輕人還需多多歷練。”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吶。你小子這一走,我這小店也清凈了不少,倒會有些不習慣。” 夕陽適時地出現了,它看著一老一小坐在店門口的臺階上,扯麵團似的把影子在身後越拉越長。 夏潯一時間也覺得有些悲傷,隻得努力找點有意義的話題:“我跟外公外婆說好了,時不時給你送點酒來。” 林老爺子這次沒有像往常那樣笑嘻嘻地感謝他,隻是悶了一口酒,含糊不清地說道:“臭小子還當我是為了幾口酒...” “不說有的沒的了,來,臭小子乾一個,祝你前程似錦!”兩隻白瓷碗一碰,夕陽在晃蕩的酒水裡碎成了無言的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