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孤山半山腰處,一麵三間草屋,一屋寢、一屋支爐灶、一屋飲茶,屋外一圈半人高的樹籬圍出個四方小院。小院西南角上支了個矮棚,圈養了一隻黑、一隻白、一隻深棕三隻山羊,山羊歇腳處是鬆軟的黃土,可小院中卻嵌著十幾塊大石,山石紋理細密、磅礴,遠看似潑墨山水畫一般。 李燼帶著殘衣登門時,蘇若正提了木桶要去給一隻山羊擠奶。她長發及膝,隻鬆鬆垮垮的束了根瓷白的絲帶,又輕輕攏在一側。她將木桶擱在腳邊,笑盈盈的問:“你們找誰?” 當殘衣提及癩頭和尚,那眼角眉梢的笑意便自斂去。她請他二人在茶室裡坐下,才又溫溫柔柔的開口道:“你二人來得巧,三日前大雪,我在夜半時登上峰頂,取了最新鮮的一甕雪,拿來煮茶最好。” “我不懂茶。蘇姐姐……”殘衣麵露愁苦,卻聞一聲輕笑:“我年過半百,你卻稱我姐姐,叫我姑姑才好。” “蘇姑姑,和尚臨終時說他對不起你,要我替他為你做什麼,卻說的含混,又或者沒說。我本想先去落鬼山苑,卻在五柳村上聽得你消息,便匆匆趕來了。” “我恨他成了個和尚,你不該叫他和尚。不過他做和尚時什麼樣子,你且說說,你又為何汙他癩頭。” 殘衣剛要開口,李燼打斷道:“蘇姑姑,不知和尚師父到底姓甚名誰,你二人之間又有何糾葛,若他有對不起你之處,我與殘衣願為他償還。” “他並未對不起我,是我虧欠於他。他以畢生絕學相傳,你卻不問他姓名?” 殘衣垂了頭,不敢再看她柔情繾綣的眼眸。 原來和尚復姓公孫,單名一個轍字,是固北山落鬼宗宗主的關門大弟子,也是眾望所歸的下一任宗主。他於弱冠之年習得宗門絕學平魄刀,宗主冰禪萬般愛重,閉關三年,以血肉祭刀魂,為他鍛造了一把本命之刃,名曰破命刀。少年英雄,少年意氣,怎一個瀟灑了得。 而蘇若師承落雪宗。落雪宗門坐落於金焦山,與固北山隔著一練滄江水遙遙相對。壬午年冬月,初入宗門的蘇若在夜裡偷溜出來,騙得一葉舟,自江岸起篙,隨波逐流,自飲一杯茶,自看一江月。看得神馳,不料輕舟行近固北山下,聽得馬蹄聲,又一聲低喝,隻見一人一馬倏忽而至,策馬之人英姿颯爽,使她立刻想起一句詩來,便高聲唱道:“銀鞍照白馬,颯遝如流星。” 她的聲音清脆而嘹亮,將馬上之人唬的一跳。白馬長嘶,他借這嘶鳴和飛揚的塵土向江麵上望去,隻見粼粼江水、蒙蒙夜色,她一襲竹色長衫,獨立舟頭,右臂纖瘦而高舉過頂,手中有杯、杯中也隻能是酒,她一定酒醉,才敢如此恣肆。 可他終究未能忍住,長嘶已沒,他朗聲回她道:“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 “我叫蘇若,落雪宗的蘇若,你是鬼宗的?你叫什麼?” “公孫轍。” 他丟下姓名飛也似的走了,蘇若以為自己是做了一場夢,夢中春紅柳綠的,還有枝頭的鳥鳴、山澗的清泉聲。可偏偏不是夢,又不若是夢。 落鬼宗與落雪宗本同出一宗,原名為無雙劍宗。無雙劍宗以“劍”立名,隻因其宗主無懾以其青鸞雙劍睥睨群雄,無人可與其爭鋒。無雙劍宗威震江湖百餘年,到第三代宗主秦霜之手亦稱得天下第一劍宗。誰料,福兮禍之所伏,秦霜於不惑之年娶得愛妻沈燕,三年後妻子難產,嬰兒呱呱墜地之時,亦是她殘喘彌留之際。沈燕要在臨別之時再見一眼自己的孩兒,卻見他一隻手臂隻有半截,她痛叫一聲使出渾身氣力握住秦霜手腕,滿腔是怒氣是不平是悲憫是眷戀是哀求,一字一句道:“秦子明,你發誓要全心全意養育他成人,你若棄他,我必生生世世恨你入骨!”秦霜淚眼迷蒙,點頭道:“我發誓、我發誓此生必全心全意撫育他成人,若有背棄,你便生生世世恨我入骨!” 待沈燕入土為安,秦霜在她碑前自斷一臂,鄭重而溫柔的向她的墓碑明誓:“燕兒,我今日自斷一臂,便同我兒一般,待傷愈,我便閉關,誓從青鸞雙劍中參悟出一套更為上乘的單劍劍法,傳於我兒。他縱殘缺,亦是頂天立地之男兒,亦可坐得這天下第一劍宗的宗主之位!你要信我,你且安心去。” 秦霜自斷一臂使宗門震動。與秦霜先後拜入先宗主門下的,尚有一位師姐,名叫梁落。她見他為情所困,竟至如此任性妄為以至瘋癲,悲憤交加之下,竟在他胸前狠狠刺下一劍,她斥責他有愧於宗門重任,一劍刺下,門眾無不嘩然。 她睜著猩紅的眼,反手卻也刺向自己前胸,道:“我對宗主大不敬,這是自懲,今日我離宗而去,這是宗門於我之重罰。諸位當以我為戒。”她繼而轉向秦霜,他跪坐於地,單手支著身子,搖搖欲墜。她想眼不見為凈,然而終是不忍,她單膝跪地,為他點中幾處穴道,一為他止血,二可護他心脈。 “師弟,”她的聲音輕顫,“師父隻你、我還有褚師哥三個親傳弟子,你是最小的,也是最賦天資的,你將青鸞雙劍習得大成之時,師哥師姐卻僅堪堪參破第四層。大師哥為人良善,卻也剛愎自用,若非如此,他也不會因強行修習而走火入魔。我……我自認有自知之明也好,是固步自封也罷,如今已斷無重拾青鸞雙劍的心氣和能力了。你可知我一直嫉恨你,萬事於你不過輕而易舉,你張揚、狂妄,卻也是一片冰魂雪魄,教人想恨又恨不下去。可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自斷一臂,將宗門絕學棄之不顧。無雙劍宗自今日起便死了,你我同門之誼自今日起也當盡了,你且好自為之。” 倏忽百年,固北山上無雙劍宗早已不在,可如今的落鬼宗,開宗之人卻是秦霜的獨臂小兒,秦可畏。秦可畏、平魄刀。秦霜的自斷一臂未曾救一人,卻傷人傷己,又毀了無雙劍宗的百年基業。然秦可畏,因畏人言、畏己身、畏父瘋癲,反倒嫌長劍太輕,他請三山鐵匠鍛造了一柄重刀,刀身刻了四滴血淚,他伶仃一人從父親的胡言亂語、從他依然不失淩厲的劍法之中,苦苦鉆研出一套雖在青鸞雙劍之下、卻足以叱吒風雲的詭奇刀法。他終於揚眉吐氣,卻已至知命之年。 隔江相望的金焦山上,梁落在此自立門派,她以為她將青鸞雙劍棄了乾凈,將無雙劍宗丟得徹底,卻不知她自創的落雪劍中,處處都有青鸞雙劍的影子,而落雪宗的心法亦與無雙劍宗的入門心法一脈相承。她求不得傲視江湖,卻為許多女子撐起一麵遮風擋雨的大傘,又為她們打下安身立命的基石。 蘇若拜入落雪宗時,梁落早已與世長辭。可她留在金焦山生死碑上的戒律卻字字力透青石、再清晰不過:凡落雪宗人與落鬼宗相交者,自廢武功,不入江湖。 蘇若得知此戒律,卻在那一聲“颯遝如流星”的高喊之後,白馬入夢來,已是她心之所係。她糊塗的想過:“大不了就不要習武了,又大不了死一回呢。” “可他總不理睬我,到一日我佯裝落水,他情急來救時,我便纏著他不肯撒手。再遲些,我倆都該溺斃了。” “蘇姑姑縱情恣意,倒教人羨慕。” “你羨慕?你這小子,看著端方,怎滿口胡話。”蘇若不許他再開口,便點了一滴茶水,飛向他鼻頭去,好一股破空之勢,到頭來她一笑,又一點,隻在李燼鼻頭落下半寸紅。 “丫頭你安靜,我願講給你聽。要怪就怪你那憨頭憨腦的師父,又是情急之下,使了一招平魄刀法,是斷水勢,極精巧的將刀法與輕功融為一體,輕而易舉的就將我二人提到岸上去了。我愣了好一會兒,他以為我怎麼了。我沒怎麼,隻是看癡了。你說奇不奇,僅此一招,我看出落雪劍的有一處劍招與它有異曲同工之妙,那一招我甚至還沒學呢。我就哄他給我再演幾招看看,他最怕人纏的,也可能隻是怕我纏,就又使了三招。這就入十八層地獄了,我眼前長刀、飛劍這麼一碰,我就看出了這二者合二為一該有多霸道,從此萬劫不復的是我,也是他,可好在,不論我做錯多少,終究將昔日的天下第一劍法給悟出來了。橫亙在江湖傳說裡的不朽劍法,也是籠罩在落鬼與落雪兩宗之上的不散陰雲……” 蘇若忽而語住了,神情轉而黯淡,她似呢喃自語,又似款款傾訴道: “他那麼憨直,我怎料得到呢,白馬之下總得是個飛揚跋扈之人,才能那麼光彩照人不是?可我騙了他,騙他將本宗第一刀法傾囊相授,他遭到宗門唾棄,竟自出家遠遊去了。我不忿,我又騙他的一位師弟,騙他將落鬼宗的心法也教了我,我學成即將他棄之不顧,他便投滄江死了。落雪宗已不能容我,她們要我自廢武功,可我不肯,我不肯誰又能逼迫於我。我遠至玉孤山中,日日習武,終了卻一樁糊塗心願。可了卻了又如何,四野空空,隻山色常在,隻茶香依舊罷了。” “殘衣?你叫殘衣?他叫你什麼?” “小崽。” “哦?小崽,真是乖巧的名字,一如你呢。小崽,你且細說一遍,隻一遍即可,他是如何死的?” “我們一連餓了幾日,他處處讓著我,一日終有一點食物果腹,他許是吃了馬鈴薯的毒芽,他身子原來極虛弱,我卻不知,他一覺昏沉……” 殘衣於心不忍,李燼輕輕拍了拍她微駝的背,安慰道:“無礙的。” “是李燼借火光看見他,一隻手按在我大腿上,見我紋絲不動,又見他神情恍惚,一聲大喊又一推,將他弄清醒了。我也醒來時,他一下就劈頭一掌,自我了斷了。” “他死前除了說對不起我,還說了什麼?” “他要我活著、好好習武,最後為他回落鬼山苑去,取回他的破命刀。” “他還惦記著那把破命刀。”她遮麵莞爾,又問,頗嬉笑之態的,使殘衣答時也未有半分顧慮。 “你怎喊他癩頭和尚,他原先好濃的青絲。” 李燼想去扯李殘衣的衣袖,示意她言多有失,卻在左手將抬未抬之時,就被蘇若狠狠睨了一眼。 “我初見他時便是那樣,一頭的瘡、癬,難看得緊,又一身破衫、兩隻光腳,一條腿還是半瘸,他有一把亂糟糟的胡子,不僅看不到嘴,就連整個下巴也不可見了。我初見他時好怕他。可他一救我,我才注意到他的眼睛,真乾凈的眼睛,就像……像晨起自水井裡撈起的第一桶水,陽光一照,清泠泠的,隻看著,都覺得甘甜。他的眼睛裡總是有光彩,與世上其餘的人都不一樣。” 蘇若沉心靜聽著,似又回到少年時的白馬之夢裡了。 她啜了一口茶,啐道:“茶也刁鉆,隻一刻消磨,它就寡淡了。”她深情而難掩淒苦的看向殘衣,道:“這半日似將我半生都走過了。我想我不日也要死了。” 殘衣張口瞠目,蘇若見狀不以為意的擺了擺手:“你將他的屍骨埋在哪兒?可願遷到這玉孤山下來。我培植了二十年的梅園就在南山角,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初春時好看得緊。你將他帶來。你若有心,等我死後作白骨,便將我的白骨碾磨成粉,灑在這梅林中如何。我與轍哥哥有三十八年零四個月未見了,我一直愛著一句詩,一直想借來問他,待他來了,你三年五載來祭拜時,一定替我問一句,隻一句,你就說,公孫和尚,你看也看了,且告訴蘇若吧,玉孤山下,寒梅、著花未?” 入夜,蘇若將李燼攆下山去,一麵與殘衣談天說地,一麵將落雪劍、平魄刀,以及青鸞雙劍的關要都深入淺出的說與她聽,說完了,她拔出寢屋劍架上塵封已久的雙劍,在月色下和著遠處的鐘聲舞出霸道而又灑落的天下第一劍,她一麵高唱:“劍招起,金明滅,鋒刃香腮雪,誰記滄江水,白馬入夢、此身浮沉,不悔愛憎怨。” 晨起,天陰欲雨,李殘衣自茶屋的竹榻上起身,見羊圈的樹籬門大敞著,三隻羊不知所蹤。她輕手輕腳來至蘇若的寢屋,卻聽頭頂一連聲銀鈴般的笑,她也笑著循聲望去,隻見昨日初識的麵容依舊,三千青絲卻化成雪,她依舊將她的長發輕輕攏在一邊,更歡暢的笑道:“我昨夜見一片寒星,忽的就悟出一個極寒、卻極強的心法來,你說奇不奇,我思來想去,倒也不要太唬人的名字了,就叫它飲冰訣,如何?” 李殘衣愴然欲泣,卻聽她大珠小珠落玉盤似的喋喋不休起來。 可她渾然不可聞了。 玉孤山的風、麒麟破廟的斷燭,蘇若飄然要飛去的白發和公孫轍眼底澄凈的水波,一齊將她揉碎了、捏成團,丟去了徹骨寒冷的滄江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