鱗次櫛比的高樓間光怪陸離的城市霓虹,流光溢彩的穿行在寬闊公路上的車燈帶,夜晚的城市像一隻張牙舞爪的塞壬,披戴著絢麗的極光和極具誘惑力的歌聲引人神往,而真正生活在其中的人們,卻隻如這怪獸身上密密麻麻的寄生蟲,不知疲倦地蠕動著,試圖從中汲取賴以生存的養分。 時鏡,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就是這萬千寄生蟲中的一粒。 從寫字樓走出來時回頭看了一眼,還有半數的窗戶亮著燈,她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搭上了末班地鐵。所幸這個點地鐵上的人並不多,可以輕鬆地找到一個坐下的地方,不像早上上班時那樣連手裡的早餐都要被擠扁。時鏡雖然很困,但還是要盡力保持清醒,畢竟在末班車上坐過站不是什麼好事,於是她開始觀察車廂裡的乘客——大多都是麵帶倦容的上班族,提著公文包,此外也不乏一些衣著靚麗的年輕人,和身邊的朋友說笑著,看來是盡情享受城市豐富夜生活的人。時鏡發出了今晚的第二聲嘆息,與自己年紀相仿的人還在恣意享受青春,縱情歡樂的時候,自己卻已經被生活剝奪了這份資格,埋進穿梭在寫字樓之間的人潮裡。時鏡搖了搖頭,把這些為時尚早的感傷連同逐漸襲來的睡意趕出腦海。 走出地鐵站,拐幾個彎,林立的高樓被甩在背後成為背景,街燈逐漸黯淡,路麵不覺間從漆黑的瀝青變成有些凹凸不平的水泥,就到了時鏡居住的城中村。她沒心思去想為什麼僅僅幾公裡之間容納的景象竟能如此雲壤之別,此刻她隻想回家抱抱母親,然後洗去一天的疲憊,好好睡一覺再迎接第二天的忙碌。 回家的時候母親已經睡了,桌上大概是母親留給她的晚餐,時鏡把它們放進冰箱時注意到有個蘋果似乎壞了,於是拿出來切掉了腐爛的部分,草草咬了幾口剩下的。把蘋果核扔進垃圾桶的動靜比她想象中要大,時鏡輕手輕腳走進母親的臥室,幸虧沒有吵醒她,但母親的睡顏並不安穩,眉頭痛苦地擰成一簇,嘴裡也隱約囁嚅著什麼。別是又做那個噩夢了,時鏡蹲在母親床前,為她撫開緊皺的眉心,輕撫著她的肩膀,“媽媽,我們已經離開他了,別怕,別怕,有我在呢。” 直到母親的神情放鬆下來,時鏡才回到自己的房間,重重地把自己摔進床裡,目光不自覺地移到墻上的相框,是時鏡小時候和母親的合影,母親肩上的手昭示著這張照片第三人的存在,但那人的身體已經被撕去,難看的鋸齒邊被藏進相框裡,隻剩下笑靨如花的母女倆。時鏡緩緩闔上雙眼,逐漸被睡意裹挾,拖進一個可怕的夢魘。 男人粗俗不堪的叫罵,女人絕望淒厲的哭喊,空氣被劃破的呼嘯,鈍器狠擊皮肉的悶響,悉數交纏混雜,殘忍地穿過女孩緊閉的幼嫩指縫,鉆進耳朵裡。衣櫃不是完全密閉的,櫃門間的縫隙間或可以窺見外麵的景象,但女孩在空氣中嗆人的酒精味中摻進了幾絲血腥氣時,就閉上了眼睛,放棄了最後的視覺。某一瞬間,衣櫃外似乎安靜了下來,女孩顫顫巍巍地放鬆捂緊雙耳的手,睜開被淚跡糊住的眼睛,卻聽見一陣逐漸靠近的腳步聲,原本從門縫中透進來的光也被遮蔽。 在最後的防線被打開,看見男人猙獰的麵目之前,時鏡猛地驚醒,冷汗已經打濕了睡衣,時鐘顯示為淩晨四點。她如釋重負地深呼吸,重新躺下,抓住最後三小時的睡眠時間。 因為糟糕的睡眠,時鏡醒來時感覺全身如同灌了鉛一般沉重,但還是不得不關掉鬧鐘爬起來,草草吃幾口母親準備的早餐,擠上人滿為患的地鐵。昏沉的頭加上過於急促的進食帶來的胸悶在空氣渾濁的閉塞車廂裡更明顯了,但狹促的空間不允許她俯身緩解不適,時鏡隻能強忍住嘔吐的感覺抓緊頭頂的把手,祈禱周圍的人快點下車。 經歷了每天早晨不可避免的劫難到達工位上時,時鏡的衣服已經不像出門時那般整潔,她整理了一下狼狽的衣領和出走的精神,準備開始今天的工作。其實說工作稍微有些自我安慰的成分,作為實習生一周以來,時鏡並沒有接觸到什麼真正可以稱之為“工作”的事情,大部分都是一些麻煩瑣碎不需要什麼技術含量的小事,以及沒有止境不限範圍的跑腿雜活兒。 雖說時鏡也才剛起步,這些都是必經之路,但要說不挫敗也是假的。畢竟她也是重本畢業,在茫茫秋招中打敗了數不勝數的競爭者進了企業的佼佼者,正當她覺得自己前途大好,可以實現自己的價值時,卻被這些瑣事打發,剛邁進社會就被澆了一盆冷水。 即使這樣,時鏡也隻能沉默地兀自擦拭自己的一腔抱負,再重新點燃它,因為經歷過暗無天日,所以不願意放棄任何光明,即使它閃爍不定,即使燃燒是痛楚的。 今天是這個月的最後一天,所以那些煩人的各種統計表格尤其多,還有各種材料的文印,被悉數堆在時鏡本就不富裕的桌麵,幾乎把她瘦小的身軀埋起來。幸而在全部門的努力下,今天的加班時間不算太長,結束工作後部長提出大家一起聚餐,慶祝本月工作圓滿結束的同時歡迎新的實習生加入。 雖然時鏡自大學就不太適應這種社交飯局,但顯然這時候推脫怎麼說都不太合適,於是給母親發了條信息就跟著同事們來到了飯店。整場飯局的氣氛都十分高漲,服務員甚至在上菜時感嘆了一句“你們同事關係真好”,但身在其中的人才知道,這種熱鬧是由無處不在的客套營造出來的,公司的前輩之間關係好的就互相調侃,不熟的就以稱贊代替,所有人又心照不宣地無形之中拍部長馬屁,而他們實習生隻能收到看似親昵實則暗自劃分階級的玩笑。 時鏡唯一慶幸的是實習生中有一個活潑的女生一直跟她搭話。 “你叫時鏡對吧!因為名字很少見,所以我一進公司就知道你了!” “你有沒有覺得今天的局有點尷尬……感覺我們都插不上話……” “噢!原來你是A大畢業的嗎!我就在隔壁B大欸!” 這樣聊著時間不知不覺竟也過得很快,兩人都覺得還沒聊盡興,一直到地鐵站還說笑著,時鏡第一次在這個城市遇見這麼合拍的人,終於有了一點被這個城市接納的感覺了。 “那我們以後多一起玩吧!”時鏡見她沒有要一起進地鐵站的意思,出於好奇便問:“你住哪啊?”“我是本地人,家就在公司附近,那我先走啦,到家了發個信息,注意安全噢!” 時鏡看著她明媚的笑容,卻無法同樣地回應,隻是揮了揮手。她覺得自己仿佛剛在洶湧的洪流之中抓住了一根浮木,卻又被浪打翻,隻能掙紮著看著它漂遠。 按著慣常的路線回到出租屋裡,母親正坐在沙發裡織圍巾,客廳的燈因為老化而有些昏暗,此刻卻莫名巧妙地營造了一種溫馨的氛圍,讓她想起小時候,一切還很幸福的時候。時鏡復雜的心緒隨著一次深長的呼吸一下子散開來,她走過去靠在母親的肩膀上,母親也放下手裡的針線,撫上她的發頂。 “怎麼樣?今天跟同事相處得愉快嗎?” “媽怎麼突然想起織圍巾了?” “天要冷起來了,今天在集市上看到就買了,趁著手藝還沒忘。” 時鏡看著齊整的陣腳,毛線柔軟的觸感,還有母親溫熱的手掌,突然想就這樣永遠縮在這狹小的沙發上。 “媽,我愛你。” “這孩子突然說這乾嘛。”母親笑著輕輕掐了時鏡的臉頰。 森林是自然創造的原始而血腥的競技場,弱肉強食是唯一準則。人類文明得以發展而脫離原始,建立起自己的城市,但在城市森林裡,“殺戮”也從未停止,人類比動物更聰明,會把自己貪婪的野心精心裝飾,讓它以一種更加體麵而隱蔽的方式悄然發生。 豐盛奢華的宴席上觥籌交錯,燈紅酒綠間的恭維說笑略顯嘈雜,令人生厭,所有人都用標準的微笑武裝著自己,談吐舉止都在精心設計過的軌道裡運行著,各色精致炫目的首飾在水晶燈充足的照明下折射出斑斕的光,映在佩戴者們深不見底的瞳孔,被吸收殆盡。 部長正在和客戶熱情地討論著兩杯如出一轍的紅酒的品相,時鏡賠著笑臉,默默忍受著後背處被藏進衣服裡的吊牌對皮膚的摩擦。她正在做自己最討厭的事情。原本在大學期間勤工儉學,什麼苦活兒都乾過,也受過不少委屈和羞辱,咬著牙忍下拚命念書,就是為了今後能憑自己的能力不再忍受這樣的生活,但生活從不輕易饒人。反抗?反抗帶來的隻有深刻的教訓。在轉正後的第一個項目,時鏡毅然拒絕了一次這樣的酒會,後果是看著自己起早貪黑辛苦了幾個月的勞動成果拱手讓人。 不愉快的回憶讓時鏡習慣提起的嘴角僵在臉上,“小時在想什麼呢?”猛然回過神來看到肥頭大耳的客戶油膩臉上偽善的慈祥和部長眼神笑意中裹挾的警告,時鏡一下子慌了神,緊急組織了一套漂亮的話術才勉強逃過一劫。部長舉起高腳杯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高聲道:“多說無益,為了慶祝我們的愉快合作,不負美酒佳人,我們喝個盡興!” 酒精過度攝入的效果開始慢慢出現,時鏡覺得自己的思緒開始變得遲緩,光影斑駁搖晃不定,聲音也忽遠忽近之際,大腿上一種讓人反感的觸覺拉回了她的意識。無需低頭也知道,是之前諂媚地邀請她坐到身旁的甲方經理。此刻顯然不適合有過激反應,時鏡隻是盡可能地往旁邊挪了一點,但那隻骯臟的手又恬不知恥地貼了上來。時鏡向部長投去求救的目光,可對方隻是瞟了一眼,然後冷漠地轉過頭去若無其事地跟其他人攀談。 察覺到獵物不敢反抗,他的動作愈發得寸進尺,可憐的寶石扳指被滿溢的肥肉箍在大拇指上蹭著無辜少女細嫩的皮肉,另一隻手借著玩笑的由頭攀上她裸露的肩頭。絕望、無助、憤怒爭先湧上眼眶,一股強烈的惡心攥住了時鏡的咽喉,她再也無法忍受,在眼淚不爭氣地奪眶而出之前,騰地起身,打翻了桌子上的酒杯,鮮紅的酒液在潔白的衣料上綻開,莫名有些悲壯。終於借換衣服的由頭離開了那個地獄般的地方回到家裡,時鏡認命地剪掉裙子上的吊牌,脫下臟了的裙子泄憤般丟進洗衣機,然後把自己關進浴室裡。 直到花灑瀉下的水流砸在地磚上,時鏡的眼淚才敢隨之滑落,有意壓低的抽泣在水聲中湮沒,大腿處原本白皙的皮膚在反復用力的搓洗下充血泛紅,像白裙上暈開的酒漬一樣。 時鏡不知道的是,此刻不想被聽到的,除了自己的哭聲之外,還有一通電話,就在一墻之隔的母親的臥室。今晚母女二人各懷心事,徹夜無眠。 “漸漸”是一個可怕的詞,時鏡在從辦公室角落的小桌搬到蜂巢一樣規整的格子間時,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在已經習慣了那些在她從前看來毫無意義的社交後,在可以從一些流言蜚語和冷嘲熱諷中全身而退時,才體會到,在無數個“漸漸”之間,她已經和那個大學剛畢業的一腔熱情躊躇滿誌的時鏡背道而馳。那些發誓堅守的原則,出淤泥而不染的癡妄,都在休息時間一通又一通的工作電話和無法推脫的酒局之間步步失守。原來那條因為被酒漬玷汙而不得不買下的昂貴連衣裙隻是她步入這個殘酷的社會最輕的代價。 更可悲的是,工資卡裡一點點增加的數字和上級慢慢減少的明麵上的刁難讓她接受著自己被所謂的叢林法則吞噬同化。她無暇為自己感傷,還有明早的晨會,桌上待審核的文件,郵箱裡的未處理信息,這些都比那個要追懷的過去更重要。重要到她沒有發現從前每天固定的下班後和母親的晚飯時間也越來越多地被應酬和加班剝奪,跟母親最多的交流從依偎在一起談天說地變成了微信轉賬記錄。 存折裡多起來的積蓄讓母親可以不再出去打零工,但多出來的空閑時間裡陪伴她的不是女兒的關心,而是冗長的電視節目的罐頭笑聲。一天的時間長到把出租屋裡裡外外清掃一遍,做好一個人的飯菜再一個人吃完,還剩下許多無處打發,母親已經可以看出滄桑痕跡的手懸在女兒的通訊錄界麵上,卻在一聲嘆息後按下返回鍵。這些時鏡都不知道。她不知道的還有母親在打掃房間時看到墻上相框時,視線固定在那隻搭在年輕的她身上的手;還有一趟通往老家的車票查詢記錄,和通話記錄裡幾個可疑的未知來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