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崩坍(1 / 1)

時鏡 靜聆幽篁 9842 字 2024-03-17

拖著每天如一疲憊不堪的身軀,時鏡終於從地鐵擁擠的人潮中逃生。她知道地鐵上千千萬萬的人也無一不如她一般以販賣自己的魂艱難度日,每天如同機械般運作,如同傀儡般生活。這種感覺在擠公交的時候要來得更加猛烈。那麼多的人或坐或站地擁擠在這狹窄的生存空間裡,連一口新鮮空氣都像是一種莫大的奢侈。   人們像一群被剝去心臟吃掉腦子的喪屍,車前傾他們就隨著前傾,車後仰他們就跟著後仰,拐彎時就隨之側倒,塞車時也跟著按下了暫停。每個人的方向盤似乎都不在自己手中,車去哪,他們就去哪,似乎命運一開始就決定好了哪個人要做哪輛車,在哪站下。幸運的人一路綠燈,不幸的人或許在途中就遭遇了車難。每每想到這裡,時鏡就抑製不住地喘不上氣,因為無論在任何意識條件下她都不由自主地將自己默認為後者。這樣的悲觀淹沒了她的心,就像這裡的人潮堵住了她的肺。   生理和心理的雙重窒息都使她幾乎快要暈厥,但她連昏厥也被剝奪了資格。她不敢想象她倒下後將被多少雙腳踏過,一次的暈厥將會使過去苦苦堆積起來的多少個沒日沒夜的工作付諸東流,她將因此遲到,甚至因此失掉全勤從而喪失與其他同事競爭向上爬的資格,她是隻能一鼓作氣的人,一次的落後需要無數個未來填補。她更不敢想象患上斯德哥爾摩綜合征的母親沒有了她的陪伴將怎樣度日,母親必定還會卑賤地逃到可怖的父親那,倘若如此,從前好不容易逃脫的噩夢般的生活就注定將要重蹈覆轍。短暫的昏厥對她而言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安心休眠,生理機製的強製關機使她可以真正地什麼也不想,僅作為自己,作為人本身而活著。她不敢停歇,像無足的聖馬丁鳥,隻能被迫地不住飛翔,因為飛翔的停止同時也意味著一切的結束。   她迅速地溜進那熟悉、狹窄的小道,長長地呼出了像是一口鬱積已久的氣。兩邊低矮的灰色樓房像是這片充滿高樓的城市裡一塊低窪下去的泥沼地,把人吞噬著越陷越深。但比起先前的處境,她卻不由地感到輕鬆。她繼續往前走著,瞥見拐角處又不出意外地堆著幾堆垃圾,灰暗的岔道裡失意的男人苦悶地抽著廉價香煙,兩旁的矮樓裡飄出嗆人的油煙和夫妻間瑣碎的爭吵與叫罵。她搖搖頭,一絲不知是無奈或自慰的苦笑不禁爬上了臉,“或許我就適合這樣的地方吧……”   她回到家,一改疲憊的麵容,臉上習慣性地堆出了惹人歡喜的笑容,這種笑不僅是出於一種本能的責任心更是出於一種愛意。“媽,我回來了。”   時鏡溫柔親切的字句在這間小屋中並沒有像往日一樣得到同樣溫柔親切的應答,它們如同一顆沉入碗底的細沙,沉寂得沒有聲音的波瀾。   “媽?”時鏡有些疑惑,語氣中已顯出幾分急切。客廳裡沒有母親的身影。廚房的案板上,一顆洋蔥被對半切開,刀倒在一旁,握手樓窗外艱難穿進的一絲陽光灑在洋蔥的切麵。它們沉默地昭示著母親也不在廚房。   “媽!”時鏡開始焦灼起來,倦意瞬間被這樣的焦灼驅趕和占據。“媽!媽你在哪?”時鏡邊喊邊推開母親的那間臥房門,母親正倚靠在床與櫃門間。“媽…”時鏡小聲叫著,母親此刻終於有了反應,雙手搭著床沿,側坐著抬頭看向站在她麵前的時鏡,那雙由於蒼老而已經有些凹陷的眼窩裡泛著點點細微的淚光。   時鏡的心在這時不由得猛地顫動了起來——這樣的情景使她不知為何感到一種突如其來的時空的扭曲。母親見她,一把環住了時鏡的腿,臉也側貼在那雙僵直地粘著在地板上的腿旁。此刻她似乎突地有一種穿越時空抑或是靈異地被父親上身之感。這一幕將她猛地拉回過去,恍惚間她手裡似乎也握起了父親那根熟悉的棒球棍,母親一個勁地在地上求饒和哭噎,她不由地望向衣櫃,那黑暗的角落裡躲藏著她過去躲閃著的膽怯與靈魂。母親的雙臂環抱得越來越緊,直到時鏡重新將拉回了現實。   她呆愣地低頭望向腳下的母親,心裡生起復雜的感情。她想到帶母親逃出家以來,為了不被父親發現,母親早已不能再去原來的單位正常上班,因此為了不讓母親跟自己再過苦日子,時鏡不得不挑起了重擔。她努力工作,努力社交,加班、打掃、跑腿隻要是對工作有益的事情她都乾,有精力的時候她也接私活,她在無數個夜晚和清晨喝著一杯杯速溶咖啡維持工作時的清醒。但她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那麼多日日夜夜無休止的工作不僅沒有讓她們的生活寬裕多少,反而讓她對母親疏於陪伴,這更使得母親的癥狀加重。她知道,此刻的母親已把他當作了昔日的父親……   時鏡久久地呆立著,母親的淚水浸濕了她的膝頭。母女兩各懷心事地緊緊相貼,長久的接觸使肌膚濕熱得喘不過氣。這樣的濕熱融化了她們的眼睛,融化了她們的喉頭,一切都宛如初生,歸於最本初的沉默。她們相依無言,太陽從她們肩頭落下,月亮從她們臂旁升起,她們依舊哽咽,依舊木訥,但她知道白晝的落幕即是夜晚來臨前的宣告。   “媽,你餓嗎?”   “我給你做豆腐燒肉。”   沉默總是這樣突然地、毫無征兆地開始,又突然地、毫無理由地結束。一絲的聲響都能如同一顆輕飄的石子,在平靜的水麵泛起一串串蕩漾的漣漪,但也隻得將適才的一方無言拋之腦後,從此遠去,不復歸來。兩人默契地不再提起先前的緘默,各自擇菜或翻炒,盡量像往常一樣地準備共同的晚餐。   豆腐混雜著肉香,在砂鍋裡咕嘟嘟地跳動,附在其上的青綠色的蔥段偶地被鼓動出白色的土地,落入滾燙的熔巖。十幾年前,父親第一次操起酒瓶砸向母親時,桌上似乎也是這樣一鍋豆腐燒肉。隻是那時,沒人在乎冷掉的豆腐,直到它發出酸漚的腐臭,才被原封不動地倒進黑灰色的垃圾袋。時鏡用筷子找準一塊,往母親的碗裡遞去。可這軟爛的豆腐卻不顧及情麵,在被夾起的一瞬間就妄圖四分五裂,於是在被遞往另一隻碗的途中便匆匆一躍,軟趴趴摔在桌麵,水漿四濺。   “媽......對不起”   “傻孩子,沒關係。”   不知是為豆腐,還是為其他一些不可名狀的東西。   今夜的月亮很彎,尖尖的月尾像一隻銀亮的魚鉤,伸進對麵灰色的瓦房,掛住一隻青灰的草魚,任它掙紮著遊向死亡。時鏡和母親背對背躺在木床上,傾斜盈滿夜晚的月光在握手樓的穿梭間,僅剩下極微細的一束。那如同漏網之魚般的皎潔隻靜靜地照在床前,映在她眼裡,那空洞的眼神才有了一絲的光亮。   “下個月我一定......”   “......一定將近期所有的工作做完。”   “一定要多陪陪她”   她如此堅定和決絕,心裡斷續的低語不禁在嘴上喃喃。   夜深了,屋外的鳥雀也逐漸寂靜無聲。雲擁簇著埋葬了月,那床邊的最後一絲光亮也隨之歸入黑夜。屋子裡,沒有平日低微的鼾聲和鼻息聲,留下的隻是同一堵墻兩側兩個女人的各自而臥,兩雙藏匿於黑暗裡睜開著的同樣疲乏的眼睛。   結束了一個月的高強度工作,時鏡終於完成了手頭這個項目的工作,得到了一筆獎金,她第一時間打電話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母親。   “媽!我帶你去外麵吃飯……”“那媽給你做頓大餐……”   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在電磁波中被同頻傳到了兩端,短暫的尷尬沉默被時鏡打斷。   “既然是慶祝就不辛苦媽做飯了,咱們去外麵吃頓好的。”   “好,媽聽你的。”   時鏡給自己和母親都挑了相對體麵的衣服,帶著母親走進一家裝潢精致的餐廳,熟練地跟服務生交涉,然後被帶到預訂的座位上,從容地開始點單。這些是在她工作時為那些領導做過很多遍的事,今天終於為自己和家人做了一次。   相比時鏡的遊刃有餘,母親在這種場合就顯得有些手足無措,環視著周圍客人的端莊的舉止,還有菜單上陌生的菜名,一切都讓她感到陌生無助。等服務生離開後,母親扯住時鏡的袖口,怯怯地小聲說:“要不咱們回去吧,媽給你燒你愛吃的菜……”   時鏡安撫地握住了母親的手:“媽,我掙錢了想帶您過好日子,現在就這一頓飯您都要拒絕嗎?”   母親無語凝噎,隻好繼續不安地端坐著,直到菜品呈上之後也沒有緩解。穿著舉止都優雅得體的女兒享用著擺盤精致的餐肴,這個畫麵並不能跟時鏡小時候一家人圍坐在飯桌旁,小女孩兒因為自己做了西紅柿炒蛋就開心得拍手的樣子重合。母親的心裡五味雜陳,隻是低頭用筷子撥弄碗裡的米飯,近乎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我們時鏡現在長大了……”   “媽你這話說的,人都是要長大的啊。”   “還記得你小時候,我跟你爸……”   “不要提那個人!”   時鏡突然厲聲打斷了母親,母親怔住了,一點點垂下眼,繼續扒拉碗裡幾乎沒怎麼動的食物。“你別生氣,我不提就是了。”   “媽,他都是怎麼對我們的您忘了嗎?我們這些年受的苦都是因為誰?您居然還惦記著他?是他毀了我們的家,毀了我們的生活,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那個人。”   “好了好了媽不說他,吃飯吧。”   接下來的飯局陷入了詭異的沉默,讓本就不習慣的母親更坐立難安,於是她乾脆起身去了洗手間。時鏡正為自己過激的反應搞砸了今天的慶功宴而懊惱時,看到桌上母親的手機屏幕突然亮起,來電顯示的名字讓她久久不能平靜——是那個她想忘卻忘不掉,糾纏她無數個噩夢的那個人,那個曾經稱為“父親”的人。   時鏡幾乎是咬牙按下了接聽鍵,聽筒裡傳來了熟悉的聲音,兀自說著些閑話,在聽到“咱們女兒最近怎麼樣?”的時候,時鏡終於沒忍住掛斷了電話,攻心的怒火和深深的背叛感一時間沖上胸口,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似乎又突然想起什麼,顫抖的手點開微信聊天記錄,果然,引入眼簾的是兩人親密的對話,日期一直可以追溯到幾個月前。   為什麼?為什麼他能在做出那麼殘忍的事情後再冠冕堂皇地說出這些虛偽得令人作嘔的話?為什麼母親還要偷偷跟他聯係?難道還想回去過那種暗無天日滿身傷痕的生活嗎?   母親從洗手間回來時正好看到時鏡捏著自己的手機氣得渾身發抖的樣子,馬上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快步上前奪下時鏡手裡的手機:“你聽媽解釋……”   “沒什麼好解釋的,這飯也別吃了,回家再說。”   一路上的沉默比吃飯時更令人心悸,母親好幾次試圖挑起話端,都被時鏡冷漠的表情駁回,母親拋出沒有應答的對話就這麼逐字掉落在地,把兩人間無形的裂痕一下下砸得更深。   回到狹小昏暗的出租屋,老舊的門被甩上時發出痛苦的呻吟,桌上簡陋的剩菜油脂凝固成倒胃口的樣子。時鏡再也無法壓抑心中的怒火,在被眼裡噙著的淚模糊的視線中,母親的表情看不清楚,身形輪廓也變得扭曲。   “你爸他挺關心你的,以前那段時間是他工作不順加上酗酒才那樣,不是他的本意。”   “關心?不是本意?他拽著你的頭發往地上摔的時候怎麼沒說這些?讓我跪在酒瓶渣上的時候怎麼不見關心我?他把我們母女逼到今天的地步您還要幫著他說話?這些年我那麼努力想讓您過上更好的生活在您眼裡還比不上一個家暴犯嗎?”   瘋狂分泌的腎上腺素讓時鏡的心幾乎要沖破她的胸膛跳出來,太陽穴也因為憤怒在一突一突。而此時的母親在女兒身上感受到了多年前的恐懼,噩夢般的回憶在腦海中閃現,就如即將被捕食的羊一般,身體下意識地繃緊來自我保護。   “鏡啊你冷靜一下,別把話說得那麼難聽,怎麼說那也是你親生父親。”   “我沒見過虐待妻女,讓她們自生自滅整整幾年不管不問的父親!他不配這兩個字!”   時鏡粗暴地搶過母親的手機,刪除拉黑了和那個名字有關的所有聯係方式後還給母親。   “我看需要冷靜的是您。”   時鏡回到自己的房間甩上房門,急促的呼吸才稍微緩和枕頭不堪裝滿混亂思緒的頭的重量可憐地凹陷下去,偏偏今晚窗外夜空掛著明亮的滿月,如水的月光不留縫隙地填滿了逼狹的房間,更添幾分仿佛置身海底的窒息感。   房間明明很安靜,但方才的爭執仍在耳邊縈繞不散。看著墻上照片裡那個在母親懷裡笑得一臉天真爛漫的女孩兒,時鏡突然覺得自己不認識自己了。從前母親是自己唯一的寄托和希望,最幸福的時候就是回到家裡吃一頓母親做的飯,還會像小時候一樣跟她撒撒嬌,可現在的自己對母親歇斯底裡,還有冷暴力,剛才做這些的時候甚至有一絲解氣的快感。時鏡為自己的可怕心理感到惶恐,她害怕自己變成父親那樣被情緒奴役而傷害自己愛的人的暴徒,在淩晨三點給部長發了一條請假信息,打算久違地好好陪陪母親,才渾渾噩噩地進入睡眠。   母親一起床就看見時鏡在廚房忙碌的身影,桌上是冒著熱氣的早餐。時鏡看到母親浮腫的雙眼和疲倦的神態,內疚更深了,連忙上前拉著她在餐桌旁坐下。   “媽,您看看這些都是愛吃的吧。”   母親遲疑地拿起碗筷,小心翼翼地問:“你不生媽的氣了?”   時鏡負愧地低下頭:“之前是我工作忙疏忽了您,我今後一定一有空就回家陪您。”   母親的神情並沒有太多的鬆動,隻是嘆了一口氣,默默地吃完後任由時鏡主動收拾桌子,拖著沉重的腳步坐在電視機前,機械地打開一個頻道,木訥地看著。時鏡洗碗出來後便親昵地擠在母親身邊,還強迫自己興奮地討論節目內容,母親隻是僵硬著身子勉強扯出一個以前的慈愛微笑,眼神又空洞地飄向窗外。   這二十四小時的相處時間,對於母親來說,與其說是陪伴,不如說是監視。看著女兒盡力地做著那些以前做過或沒做過的事情來討她歡心,卻對引起爭執的字眼避而不談,母親的心裡並沒有得到慰藉,反而更加謹小慎微,不敢表露出任何一點自己對於丈夫和家的眷戀,隻是配合時鏡演好這出重歸於好的戲。   幸而這場劇幕的時間並不長,正在事業上升期的時鏡無法把精力放在母親身上太久,很快母女二人的生活又恢復到之前的節奏。時鏡也放心地認為自己已經妥當地修繕好了和母親關係的裂痕,重新全身心投入到繁忙的工作中。殊不知這不過是自欺欺人,就像用劣質膠水粗糙地修補後仍然留下了生硬的痕跡,而且極有可能會再度開裂。   今天完成了手頭項目的掃尾工作,終於可以久違地準點下班,時鏡特地去買了愛吃的菜,打算再給母親做一頓飯。天氣預報說今天有暴雨,走出寫字樓的墨浪般的烏雲正氣勢洶洶地朝另一端逼近,把天空都壓低了幾寸,難怪今天莫名感到胸悶氣短,時鏡一遍想一遍加快了回家的步伐。回到家裡的時候時鏡一身輕鬆,語調輕快地喊了一聲:“媽!我回來了!今天我來做飯。”   出人意料的是迎接她的不是想象中母親驚喜的笑臉,而是從房間裡傳出的慌亂的窸窣聲。時鏡疑惑地打開房門,手裡提著的購物袋卻在看見眼前景象的時候應聲掉落:母親正慌張地試圖把收拾好的行李藏起來。母親的物什本就不多,被塞進一個大包裡後整個房間幾乎要沒有了居住過的痕跡。   “媽?您這是……要去哪?”空氣中氤氳著暴風雨來臨前的焦躁氣息,也點燃了時鏡心裡的不安,那道猙獰的裂痕正蠢蠢欲動。   “我……我就隨便出去散散心。”母親躲閃的眼神已經出賣了這個答案的真實性。   “散心需要收拾這麼多行李嗎?您是要回去找他吧?我不讓您跟他聯係,您就自己回去找那個人對不對?您回答我!”   “你爸他真的改了,你就相信媽這一次好不好?”   母親握住時鏡的手微微顫抖,眼神裡充滿卑微的哀求,這樣的神情讓時鏡更惱火,母親正在為了一個曾經虐待她們的人對自己這般低聲下氣。一時間名為憤怒的火灼燒著她的神經,耳鳴和視障一齊襲來,肺內的空氣也近乎稀薄,在幾個深呼吸後,時鏡的感官才勉強恢復正常運作,她努力讓自己的聲線保持穩定。   “媽,您病了。”   時鏡看上去冷靜了許多,可母親卻從她的眼睛裡看到了一絲陌生而令人恐懼的光。母親看見她拿出手機迅速查詢著什麼,緊接著撥出一通電話。自己的信息被盡數交代給了電話那頭,“神情恍惚”“記憶紊亂”“受虐傾向”是從自己女兒口中說出的對自己的描述,她很快明白過來電話那頭的身份,更加懇切地哀求著,可一切都無濟於事。   “好的,請盡快過來。”   如同機器人一般冰冷的聲音給母親判了刑,她脫力地跌坐在地上,失望、悲憤、不可置信交纏錯雜的眼神像一根尖刺直直紮進時鏡的心裡,但她咬了咬牙忍住了最後的憐憫。   “媽,我也不想做到這一步,但我不能讓你回到那個地獄一樣的地方。”   救護車聒噪的警笛聲,工作人員雜亂的腳步聲,還有行人指指點點的議論聲沒能沖破母女之間的沉默屏障,時鏡看著母親被安置上擔架,打包好本來要回到故鄉的行李被順勢丟上車,幾欲開口卻不知要說什麼,最後隻把安靜扔給嘈雜的世界。   一直陪護到精神病院把一切都安頓好,時鏡來到母親的病床前,病房裡的其他病人饒有興趣地打量著新鮮血液,卻因值班護士在場而不敢大聲議論。   時鏡突然有點後悔了,試探著去拉母親的手以求原諒,卻被母親不著痕跡地避開。   “媽……”   母親疲憊地闔上了望向裝著鐵護欄的正方形小窗的眼,麵容和聲音都仿佛一瞬間蒼老了幾歲。   “你走吧。”   時鏡不知道自己怎麼回到出租屋的,這個已經了無生氣,不再能稱之為“家”的地方,在其中一個人的痕跡被全部抹去後,那些曾經可以苦中作樂的事情,如今變成了一個人的落魄不堪。時鏡的眼淚終於決堤,她無力地跪在地上崩潰大哭,好像要把五臟六腑都變成眼淚傾瀉出來,她不用再壓抑自己的哭聲,因為不想被聽到的人,已經被自己親手推遠。時鏡弄丟了自己,也弄丟了母親。   把母親送進精神病院後,時鏡時常陷入自責的情緒沼澤之中。她從未意識她對母親單方麵的救贖像是將擱淺的淡水魚放入大海,本以為是一場拯救,最終淡水魚因脫水而死,母親因她的一意孤行而精神失常。時鏡站在病房的門口望著那個憂鬱的背影,雜亂的頭發隨意地搭在肩上,母親一直將頭扭向窗外,一看就是幾個小時。時鏡小心翼翼地踏入病房,輕輕呼喚著母親,握住她無力的雙手。母親轉過頭看向她,眼神裡寫滿了慈愛。溫柔的目光好像一把刺刀紮進了時鏡的心,時鏡因猛然泛起的心酸而抿起了嘴,聲音顫抖著說:“媽,過得怎麼樣,我最近工作忙,等我有空了帶你出去走走。”母親隻是笑笑:“你先忙工作吧,我有的是時間散心。”母女二人都心知肚明,她們的關係已經產生了無法縫合的裂痕,時鏡許下的承諾也許不會實現了。   時鏡向醫生詢問母親的病情。醫生說母親情緒不穩定,狂躁易怒,還需要留在醫院接受治療。時鏡點點頭,邁著沉重的步伐離開了醫院。回家的路上,夕陽將河麵照得波光粼粼。時鏡從來都不喜歡黃昏,落日總將天空染得昏黃,逐漸暗淡的光線再也照不透雲彩,白日裡天空中純白輕盈的雲朵在黃昏時分變成厚重的藍黑色,像是烏雲密布天空。和早晨日出的景色不同,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黃昏總是沉重的,偶爾天空會泛起紫紅色,連那也讓人討厭,美麗的景色稍縱即逝,不一會兒天空就逐漸被黑色浸染,直到黑夜真正降臨,那厚重的雲彩才又變成薄紗,至少不再壓抑。   時鏡踏進空無一人的出租屋,拿出路上買好的便當加熱。放置在一旁的手機亮起了屏,朋友發來了消息:“小鏡呀,明天有空嗎,我們好久沒見了。昨天小八回來了,我們一起吃個飯吧。”小八是時鏡高中時期的朋友,本科到英國學習,畢業後又順利進入名校攻讀研究生。高中畢業得知小八要去英國念書,時鏡和小八打了一晚上的電話。   一想到未來存在時差,時鏡擔心二人的友誼說散就散。然而沒想到的是,最先疏遠對方的反而是時鏡。帶著母親離開後,時鏡一邊上學一邊打工補貼家用,同齡人的快樂於她而言是不曾體會過的,她心裡的落差泛起自卑的漣漪,漸漸地和以前的朋友疏遠。得知曾經的好友回國的消息,時鏡是欣喜的,然而自卑情緒像是蔓延生長的枝條,漸漸籠罩住她欣喜的心情。“我最近工作太忙了,你們一起去吧,好好聚。”匆忙地敲下一連串文字便扣住了手機。   時鏡敏感自卑的心滋養著她的恐懼情緒,她害怕脆弱的一麵被他人窺見,她害怕破碎的自己撞見生活在陽光下的朋友,她害怕別人的安慰與關心,這不僅不能消除她內心的焦慮和痛苦,對她而言是又一次撕開她的傷口,再抹上無用的藥品:“沒關係的,會好的。”隻有她知道,傷口一直沒有愈合過,在無數個孤獨的夜晚隱隱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