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事。 伴隨著一聲聲公雞打鳴聲,趙萬林緩緩睜開了眼,篝火已化為灰燼,腦子裡隱隱記起了昨夜的一些瑣碎事。 看了看身邊,空無一人,目光遊移至架子車上,原來兩個小家夥正躺在車廂裡,一前一後,像小豬仔一樣把他媽抱得緊緊的。 小黑埋著鼻子,蜷縮在架子車底。 許是看到趙萬林醒來,它本能地起身鉆了出來,乞憐似的搖著尾巴,目光炯炯地看著趙萬林。 北方的清晨,空氣中微涼。 給人一種潮潤潤濕乎乎的感覺,遠處的青草地裡盡是露水。 幾個手握鐮刀的村民走捷徑,從那片草地裡走出來時,兩個褲管,以及布鞋都濕透了。 腳上一走一個泥鞋印,經過趙萬林的大碾場上時,留了一串串泥鞋印,他們很不好意思,俯首哈腰,使用方言連連道歉。 “哎呀呀,看把他萬林兄弟這碾場弄的臟的!” 趙萬林接住就說:“沒事沒事,你往過走。” “那就麻煩他萬林兄弟了!” 由於秋收繁忙,他們也沒敢過多耽誤,就跑著走開了。 趙萬林脫下外套,正要去給這娘母仨蓋上,還沒走到車前,田美娥就醒了。 一看天都亮成啥樣了,就自責地自言自語起來,“哎呀呀!我這挨刀的,咋睡到這時了才醒來!” 然後她一蚱蜢跳下架子車,扛起推板就熱火朝天地忙碌了起來。 她知道一場大雨將至,麥子曬不乾後果將有多嚴重。 是的,後半季基本天天都是淫雨連綿,這是北方的氣候規律決定的。 但隻要逮住一個好天氣,美美暴曬一天,麥子就能直接入屯,這中間講究的就是一個“搶”字。 趙萬林跟著也忙了起來,打獵和享受生活事急,麥收也急。 兩口子一人一把推板,三下五除二就將一大堆麥子攤開來,接下來就凈等大太陽的到來了。 農人靠天吃飯,就是這樣靠的。 需要雨時求雨,需要太陽時求太陽,總之一切都得靠天。 還沒坐下來喘口氣,田美娥就急的坐不住,撩了撩淩亂的頭發,起身就要下塬去。 趙萬林擋住說:“今早的飯我來做,你乖乖待在這兒看麥子、看娃就是了。” 他清楚她的一天到晚是怎麼過來的。 早上一起來就是掃炕、疊被子,然後就忙做早飯,飯畢洗刷碗筷,完後又安頓倆娃,安頓完又趕緊扛鋤頭下地乾活,或擔糞,或挑水,或推磨,黃午了,又做晚飯、燒炕等等。 還沒檻家禽,要是再有個豬或牛,估計得忙死。 總之,一天到晚是絕對閑不下來。 既就是閑下來,手裡也得捏摸個針線活,或縫或補,或納鞋底,或繡鞋墊,心裡才踏實。 基本上整個大嶺村的婦女都是如此,但像田美娥這種既主外又主內的還是不多。 決定好好愛婆娘的趙萬林,自然得先從這些細微小事入手。 不給婆娘做一頓好吃的,他都不好意思說這話。 是的,做飯他有自己的想法。 可是田美娥很不可思議。 “這怎麼行?” 在她的思想觀念中,做飯之事向來都是女人乾的,哪個男人會做飯? 當然這不是會不會的問題,這已經牽扯到習俗了。 在大嶺村這一代,男的動手做飯就會被人認為是家庭地位低下,當不了掌櫃、拿不了事,除非是鰥夫。 至少截止九十年代初,人們的思想仍然是停留在‘男主外女主內’的階段。 所以男人才叫‘外天人’,女人才叫‘屋裡人’。 “這怎麼不行?” 趙萬林聲音朗朗道:“隻要我說行,那就行。” “可是......” “沒有可是,我是咱家的掌櫃的,你聽我的就是了。” 麵對趙萬林不可違抗的口吻,田美娥隻好聽從了。 實際上她也並不是思想一成不變的人,跟趙敬玲姊妹一樣,也喜歡新鮮事物,厭惡被一些陳規陋習束縛住。 趙萬林叮囑完就背起獵槍,拿了手電筒等白天基本用不上的東西,當然還拿了剩下那半籠知了。 此時它們都精神了,有的還吱吱吱地叫了起來,不停地撲棱著翅膀,想要出籠去。 一路上,掙紮的讓過路的鄉親們都忍不住好奇瞅他一眼,心裡嘀咕著:這家夥都成家了,咋還幼稚的像個孩子! 有人直言不諱說:“美得很麼,抓這麼多嗚嚶,夠給你一家子炒的吃一頓了!” 趙萬林知道他們都是在耍笑自己。 這年代誰敢吃知了,就跟屎殼郎一樣,躲都躲不及,更別說吃它了。 他笑著應付道:“是啊!往鍋裡倒些芢油,撒些鹽,炒成外焦裡嫩,吃起來囅的很!” 然後他們就哈哈地笑了。 眼前,大山溝裡的布穀鳥已經吹響了嘹亮的口號聲。 “算黃算收。” “算黃算收。” “算黃算收。” 調子不疾不徐,緩緩流淌。 趙萬林知道,它是在催人們跟著麥黃節奏去收割,不能等麥徹底黃透再收,那時就來不及了。 是的,邊黃邊收,這是大嶺村老一輩人最先聽懂了它的語言,然後一代人一代人傳承下來的經驗。 這是搶收的警告聲。 人人都厭惡它的鳴叫,因為這聲音婉轉之中又隱隱夾帶些調侃的味道。 “算黃算收?來,鐮刀給你,你來給我收!” “你狗日的整天清閑的,你光知道蹲在樹上胡咧咧,你幾時知道收麥人的難?” 可人人都喜歡聽它叫,因為等它哪天不叫了,天就下雨了,麥子就黴了。 “算黃算收。” 趙萬林情不自禁,跟著叫了起來。 他記得小時候在生產隊裡乾活,人們就以布穀鳥的鳴叫聲來判斷是否有雨。 當它叫的懶洋洋的時候,恰巧這時候正是社員們鐮刀揮舞的最歡的時候。 當它叫得著急的時候,也就是天要下雨的時候。 很顯然,螞蟻,蜻蜓,螢火蟲,布穀鳥這些小動物早都給人們預示了天氣的狀況。 趙萬林判斷,至少今天、明天是絕不會有雨的,大概就是後天的晚上,或大後天的晚上有雨。 經過李大強家嵦邊子時,趙萬林看到一張熟悉的臉,遠遠的,他看她時,她已經在朝他微笑了。 笑的是那麼的靦腆,讓趙萬林一時間都有些不好意思,是的,那是一種羨慕,不,是愛慕,愛慕的笑。 趙萬林從她的臉上看到的全是羞怯。 眼下是一條陡坡,她正拉著一架子車麥捆,車上堆的像一座大山,趙萬林本能地停下腳等著,車很快來到坡底。 “二嫂子,你一個人在拉呀?”趙萬林好奇地問道。 “你二哥在後頭哩。” 趙萬林看了看車屁股後麵,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沒人啊!” “你二哥單獨拉著一架子車,還在後頭。” 趙萬林這才明悟,客氣道:“二嫂子你拉走,我給你推。” 然後,在趙萬林的幫助下,重重的一車麥捆蹭一下爬上了坡。 拍拍落在身上的麥芒,轉身就要走,身後傳來她的客氣聲。 “萬林,你還要架子車不?我再拉兩趟車就閑了。” 趙萬林知道,這是一句客套話,自己的麥收沒收完,她還能不知道?其實她隻是想表達自己的謝意,翻譯過來就是“謝謝”。 是的,在大嶺村,人們很少會使用這兩個字,聽起來文縐縐的,又別扭又難受,完全融入不到村民們熟悉的方言中去。 “不,不用,我麥已經收完了,端地剛要回去,就碰著你了。”趙萬林跟著道。 他這句話也有言外之意,翻譯過來就是“麼事”、“不用謝”的意思。 總之不管怎麼說,隻要彼此聽起來舒服。 “你身上落著嗚嚶!”她指著趙萬林的肩膀,忍不住又說了一句,臉已經羞的紅透了。 “哦?”趙萬林扭頭一看,果然落著個嗚嚶,心說這家夥肯定是找到了突破口。 許是在籠子裡關了一夜之故,此時看起來焉巴巴的一點精神都沒,趙萬林抓它時它幾乎沒反應,丟進籠子裡後,發現還有幾隻也試圖想從同一個縫隙中擠出去,趙萬林手指嘣棱一彈,全掉了下去。 “那我現在就回去了。” 最後丟下一句話,趙萬林就頭也沒回地往地院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