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夕剛過,諸位不知有何見聞?” 樂錄書院的講堂內,一位身形纖長,麵容清瘦,而立之年的女子站於臺前看著端坐的一眾學生,從容不迫地發問。冷白的肌膚,微凸的顴骨,隻稍一抬眼,清肅的冷氣便生發而出。此人便是書院的文學先生,千勝雪。 “所見所聞皆可言說,不必拘束。”清冷的嗓音落下,講堂裡的眾人便開始議論。 “昨日城西角抵社囂三娘同賽關索赤膊廝撲,好生精彩!聽聞前朝皇帝也喜這般觀賞。”講堂角落裡為首講小話的是弦南街富家子弟高長尹,精壯渾圓的身軀,散漫的姿態,一眼便知是家中驕縱的所在。 “囂三娘?” 千勝雪翻看著手中的詩文,還未抬眼便知聲音從哪傳出。聽到囂三娘,臺下眾人便忍俊不禁。囂三娘是江州府聞名的女子相撲手,角抵社社外巡演,皆是袒胸露腹。南國風氣開明,民間興辦體育賽事不足為奇。女子相撲手體型龐大,同男子相撲手相差無幾,可社外總有好事之徒揶揄諷刺身材,尋找噱頭。 “我南國各路人才輩出,包羅萬象,唯才是舉,不論性別。開放包容,方為大國氣量。”千勝雪言罷,抬眼望去,高長尹等一群便低下頭去,片刻仍然是嬉皮笑臉。 “先生,自羌銻南下至觀月臺一戰,距今已滿兩年,軍民同心,堅若磐石。”講話的是薑妄熙,平素除了接管尚家工坊的內賬,得閑也自費至民間辦學之所樂錄書院進修。 千勝雪轉頭看向前排端坐的薑妄熙,點了點頭。“前線南國軍隊殊死抵抗,江州府內方得此刻安寧,諸位需知覆巢之下無完卵,雖是佳節,卻也應居安思危,方不負所學,不負家國。”言罷,隻見她眉頭微蹙,眼裡露出堅毅的神色。 一旁的向晚意的目光隨著千勝雪的走動而轉移:千勝雪舉手投足之間,乾練清冷,除開飽讀詩書的墨韻,眼底的浩然坦蕩更令人留神駐足。 “今日所要研習之詩,想必大家耳熟能詳。”千勝雪走下講臺,“諸位翻至《秦風·無衣》。”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秦襄公七年,周王室內亂,戎族趁亂入侵,攻進鎬京。一時國土淪陷,然而秦國鄰近王畿,命運休戚與共,安能容忍?” 千勝雪言及此處,神色復雜。 南國由北越戰敗南下遷徙而建。羌銻攻破洛都,燒殺掠奪,無惡不作。目之所及,哀鴻遍野。 北越皇族季程與其子季遷被俘北上,羌銻索要黃金一千萬兩,白銀兩億五千萬兩,十年財政的收入怎供如此揮霍。金銀不足,羌銻竟販賣皇族宗室人口,擄走萬名女子,踐踏蹂躪,無數青年淪為尖刀下的亡魂。北越皇後不堪受辱,投河自盡,羌銻貴族折磨季程愛女使其穀道破裂而亡。 北越亡國之恥,是懸於南國人心頭的磐石。然而南國再次麵臨羌銻的進攻,重蹈覆轍的擔憂更像刺入皮膚的芒刺,隱隱作痛。 “誰言無衣,與汝共穿戰衣。君王出兵征戰,修整我之兵器,與汝一同抗敵,出發,前進!”千勝雪一麵抑揚頓挫地誦讀,一麵逐字解釋。“《毛詩序》言:‘《無衣》,刺用兵也,秦人刺其君好攻戰。’,朱熹《詩集傳》卻言:‘秦人之俗,大抵尚氣概,先勇力,忘生輕死,故其見於詩如此。’,不論名家如何言說,諸位都應有自我的思考。此詩豪情滿懷,意氣風發,確切反映了秦地人民大敵當前,兵臨城下之際,舍生忘死,聽王號令,同仇敵愾,戮力同心之魄。” “是勝利之師的號令。” 向晚意言罷,端坐桌前,提起毛筆,隨情書寫起來。一勾一提,時頓時舒,確是斯文秀氣的蠅頭小楷。 “雖說是勝利之師,可在勝負未分,尤其是敵我懸殊之際,破釜沉舟,眾將士齊心不顧生死之勢,才是決定勝負的關鍵。”千勝雪走近向晚意的書桌,俯身看罷工整端莊的字體,輕輕一笑,便在一旁徐徐講述。 敵我懸殊,不顧生死? 明知戰死,也要團結眾人殊死拚搏嗎? 對於未曾經歷過戰爭硝煙的眾人,此等情景,隻在史書上聽聞,不曾親身感知。聽罷千勝雪先生的解說,眾人開始謄抄練字,書寫心得體悟,薑妄熙端坐凝神,似在沉思。此時的向晚意早已經伏在桌前,聚精會神地書寫感想。寥寥幾句,眼前卻已然浮現獵獵戰旗,四起狼煙,沉默的一眾將士內心不可遏製的復仇之焰熊熊燃燒。 “修我戈矛!” “修我矛戟!” “修我甲兵!” 眾將士怒吼的聲音,恍若沖破歷史的長河,直抵耳畔,沖擊心神。向晚意正欲書寫,傾斜的肩膀便被一雙溫柔的手扶正,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肌膚上清冷的觸感讓向晚意小臉一緊,抬頭一看,便對上了千勝雪柔和的目光。向晚意見此,連忙端坐起來。後者隻是淺淺一笑,忽而走到別處指導他人。 向晚意的小動作被端坐在身後的皇甫亓鬆盡收眼底,他仍然是單手支撐著下巴,眼裡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 真沒辦法。還是這麼容易驚慌失色。他邊想邊低頭抄寫。 已然到了課間休憩,千勝雪整理教案,從容離去。講堂內頓時聲音四起: “你們都還記得月夕前時名講的什麼?” 講壇後排,幾個人大聲討論道。 “誰記得他講的什麼。” “要是考試起來怎的說?” “哎呀!你們都不抄錄筆記的嗎?是我國天空區劃體係呀?三垣和四象。說錯了當心時名又罰抄呢!” 幾人討論的時名是樂錄書院的天文地理先生。上次講到的三垣,分別是上垣之太微垣、中垣之紫微垣及下垣之天市垣。時名先生是一位表裡俱嚴的中年男子。他總是在講課時隨機抽查學生,漏說,說錯者,皆難免於罰抄。書院內學生皆有忌憚。 向晚意寫罷三垣幾字,緩緩放下毛筆,隨即趴在了桌前發呆。 看樣子又沒用早膳。 還是說又犯胃病? 皇甫亓鬆眉頭微微皺起,隨後裁下一張紙,迅速提筆寫下了什麼後,揉作一團,若無其事地朝前拋去。 這一拋精準落在了向晚意麵前。她軟綿綿地拿起紙團,打開一看,蒼勁的字體寫著五個字: 到庭院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