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兒抱著安安一步不落地追隨光柱,在累到極限時不由自主沉沉睡去,身體卻還驚奇地保持著托舉的姿勢。 神思在黑暗中遊蕩,一聲啼哭又將山兒拉回現實。促醒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溫柔地緊了緊安安。抬頭的剎那,眸子正好撞上那些人的目光。 他們一行四人,除了一個帶刀衙吏,一個手持錄簿翎筆的刀筆吏外,還有一對亮眼的男女。 他們一高一矮男俊女靚,其中的男人則特為尤甚,身長九尺,體魄魁梧,寬闊的肩膀透出無限的力量引人遐想,濃墨般的長發傾泄在挺拔的脊背上無風拂動。長相驚為天人,五官深邃,龍眉鳳目,通身的風流蘊藉。 山兒掃了眼,看到整座地牢都在為他騷動。 女人見山兒蘇醒,忍不住腳步一轉,上前詰問道:“趙仙兒,我們遠日無怨近日無仇的,你為何要設計陷害我?” 隻一眼,山兒心中就有了數。旁人也就罷了,自己居然是栽在孫秀手裡,不足一日就能順藤摸來,她竟有如此的手段,真是讓山兒意想不到。雖是出乎意料,但山兒懶得去問她是如何識破的,說句自嘲的話,不過是人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罷了! 既然孫秀死不知錯,她與孫秀的結,就必須做個了斷。 山兒的腰其實很痛,但她嗆著一股勁,硬是把它挺得筆直。 她一邊拍哄安安,一邊走近他們,發啞的喉嚨裡發出尖銳的諷刺:“人模狗樣的偽善者!做了壞事,還不承認。” 孫秀向來孤芳自賞,豈能受這侮辱。她慌張地看了一眼男人,惱羞成怒道:“你還敢攀汙?你簡直無藥可救!” 山兒看她裝傻,便開門見山指責道:“你小時候汙蔑我偷了王腰的頭繩,害得我好苦啊!” 孫秀覺得可笑,開口道:“小時候?仙兒,你莫不是瘋癥發作了?” 山兒痛恨孫秀這樣的態度,她真想沖上去活撕了她。但顧忌安安,所以隻踢了一腳孫秀麵前的柵欄,動作充滿挑釁。咬牙切齒道:“你忘了?你居然可以忘了?嗬嗬,作了惡轉頭就將事拋到身後,你竟如此草菅人命。” 男人看在眼底,不由得眉頭緊蹙。 孫秀這下當真動了怒,追問道:“哪一年的事,具體是怎樣的,你倒是說個明白!我孫秀的德行向來為人所敬,竟不知還有此一茬!” 山兒鼓著腮幫子幫她回憶:“辛癸年,啟蒙班,彼時我七歲,你六歲不足。你” 孫秀忍不住出言打斷,嗤笑道:“七歲,六歲?嗬!仙兒,我看你真是病了,年幼無知的事情你居然還反芻出來大做文章?你不覺得太令人噴飯了嗎?” 山兒話都懶得接,直接轉身將安安輕置到稻草堆上,然後手舞足蹈地奔了過來,她要揪掉孫秀的頭發。 雖然隔著柵欄,但孫秀還是嚇了一跳,一個避閃不及差點中招,好在男人及時出了手。 他捏住山兒的手腕,山兒痛到幾乎昏厥。 其實他壓根沒用勁,隻是山兒的手本就脫臼負傷,所以才經不起這樣的拿捏。可山兒卻認為,自己這是被人合夥欺負了,眼淚便委屈地流了出來。 女人的淚是利器,這話一點沒錯。男人一看到淚水,終究是鬆了手,隻冷聲道:“你最好老實一點!” 這話刺激到了山兒,不由得一下子失了控。隻見她粗魯地拂掉眼淚,對著柵欄又狠狠來了一腳,伴隨著柵欄哐的一響,她失聲尖叫道:“你是哪裡來的野男人?你知道個屁!少在這指鹿為馬!明明我才是那個被欺淩的人!你居然叫我老實一點?我的一生都被人毀了,我還怎麼老實!!!” 山兒哭到雙眼猩紅,她左眼含著仇,右眼銜著恨,對他們怒目而視。 孫秀並不可憐她,畏懼地退了幾步,冷冷說道:“你幼時受人欺辱是真,但總歸我沒欺淩過你,你又何苦遷怒於我!” 山兒氣得手往空中一拂,道:“還真是貴人多忘事啊,當初臟水潑得有板有眼,如今卻要遺落世事,你活得未免也太得意忘形了。” 孫秀不勝其煩,隻當山兒癔癥發作,搖了搖手,不想再和山兒理論,於是急急拉住男人衣袖,抬腳就要走。 兩個衙吏原本豎起耳朵想聽個一二錄錄口供,但一聽山兒隻會小時候長小時候短,便覺得荒謬絕倫。一個成年人居然為了小時候的齟齬大肆尋仇,這何止是睚眥必報,這簡直就讓人笑掉大牙嘛! 便拿出衙吏的身份,嚴辭警告道:“本職警告你,後日過堂時,你若再用此等拙劣的理由掩飾作案動機,屆時莫怪水火棍無情!”說完,示意眾人隨他出去。 山兒眼見得他們一步步走出,他們那滿不在乎的樣子,實在可恨。她豁出去了,即使暴露私隱,她也不吐不快。 “孫秀,你知不知道,因為你的挑撥,當日王腰把我堵在後山,她、她、她……”山兒把眼眶裡的淚用力憋回去,她貼到柵欄上,唇舌打著顫,沖著那些人離去的冷漠背影,殊死吶喊道:“她毆打我也就罷了,她居然還叫人破了我的身,回到家我的褻褲上都是血。你叫我如何不報仇雪恨!時過境遷又如何,哪怕百年千年我做了鬼都要報仇!女人的清白是無價之寶,何其重要,你不曉得嗎?你知道為此我在夫家有多苦不堪言嗎?你知道村裡人是怎麼說三道四的嗎?我平白無辜卻要受這無須之禍!難道家貧貌醜頭腦笨,就活該被欺壓一世嗎?想要我把仇恨爛在心裡,沒門!” 此言一出,石破天驚。 上至官差下至獄囚,通通都沉默了。 要走的人也腳步一滯,對視幾眼後,都不約而同轉過身來,看來是為之所動。 良久,才有人開了口。 “是個女人?……她是個女人?我說怎麼一個男人要偷頭繩。”衙吏先是自言自語,後轉頭詢問孫秀。 那個男人亦是眉頭緊鎖,雖然仍是鐵麵無情,但看向山兒的眼眸裡不覺多了幾分憐憫。他明顯相信了山兒的言辭。他是出了名的耳聰目明,無人可以在他眼皮下弄虛作假。即使山兒口述之事那麼荒誕,即使她手舞足蹈時狀若瘋癲。他卻依然能從她的眼睛裡感受到真實二字,甚至有那麼一瞬間,心都跟著疼了一下。 孫秀有點手足無措,心有餘悸地問山兒,道:“你確定嗎?可村民都說你,說你和你表哥偷嘗禁果……才、才在洞房花燭夜……” 這話說得意味深長,眾人聞言,馬上一反前態,將山兒視為敝屣。 山兒聽不下去,怒極反笑:“放屁!哈哈哈,太好笑了!竟然都開始編排上我和表哥了!” 孫秀想都懶得想,沖口而出:“那你怎麼證明,你不是因為自己不檢點才遭人非議的?” 除了那個男人,所有人都眾口一詞地附和:“對啊,你怎麼證明你說的就是真的,別人說的就是假的呢??!” 山兒無從自證。她隻知道表哥是個好人,少年時疼惜自己少吃短穿,時常雪中送炭地來關心愛護,僅此而已。這般往事,說破天也隻是兄妹之情罷了。哪怕叫千裡之外的表哥出來賭咒發誓,想必這幫人也隻會固執己見,因為人一旦存了想看笑話的心,就會對真相視而不見。 山兒越想心越死,沖冠一怒幾個踉蹌便倒到了地上,口中還念念有詞:“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她本就哭到鼻紅眼腫,這會又氣得目眥欲裂,不覺泌出血來。 所有人隻當她因醜事戳破而被發佯狂。津津樂道尚來不及,誰會去管她是死是活呢? 牢囚們一時攛哄鳥亂,衙吏不耐煩地亮出樸刀,恐嚇道:“都老老實實去麵壁,莫在這喧嘩起哄!” 將刀推入鞘,就朝那男女哈哈腰,做出一個請的手勢:“二位走吧!我們去錄供詞要緊。那個人犯案數十起,照她說的尋仇,那不是小時候人人欺淩?一個人欺負你,可能是欺負,如果人人都欺負,恐怕這人自身有很大問題,那就不是欺負,而是教育。不然為什麼不欺負別人,光欺負她?反正客棧的灑掃長工張婆子和堂倌劉二都招供畫押了。後日一過堂,各路苦主當堂對質,一切都會真相大白的。咱們走!” 孫秀生了厭,對男人撒嬌顰眉道:“差大人說的對,龍大哥咱們快走吧!這裡汙黴濁水的,別沾染了晦氣。” 男人回過頭正眼看向枯枝敗葉般的山兒,回頭時卻換了一種高深莫測的目光蹙眼看向孫秀。 孫秀馬上惴惴不安地問道:“龍大哥,你該不會輕信了那人吧?!我的為人,你還不清楚嗎?”幾句話說完,臉上已是梨花帶雨,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 男人輕嘆口氣,道:“我不是不信你,而是這一切……太令人唏噓了!” 孫秀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手又不動聲色地拉住了男人的衣袖。 他們走了沒一會,安安又嚶嚶啼哭起來。 山兒如夢初醒,想起身腳卻抽起筋來,她忍著痛爬行到安安繈褓前,將安安捧到心口,安安貼過來的一剎那,山兒冰冷的心又重新有了溫度,整個人如同枯樹逢春般復蘇起來。 可是安安卻不太好,他的哭聲聽起來已經有了死氣,與好轉時的樣子大相徑庭。待山兒定睛一看時,安安已經是奄奄一息的模樣。 山兒如遭雷擊,她懊惱得睜大了眼,發瘋般抱起安安沒頭蒼蠅似的沖外麵叫喊:“來人啊,救命啊,你們別走啊,求求你們救一救我的孩子吧!” 山兒拚命拍打著牢欄,她邊製造動靜邊貼在柵欄上張望,臉蛋擠壓得變形看上去狼狽可笑。 天可憐見,她總算看到了他們折返的身影,她像看到救苦菩薩下凡般,極聲哀求道:“公差老爺,求求你們救救我的孩子,他快不行了!” 打轉身的是那兩個公差。誰知道啊,他們回來隻是想警告山兒不要喧嘩,根本沒想要施救。 山兒再一次懇求他們時,他們也同樣沒有一點惻隱之情,隻不耐煩地搪塞道:“我們又非郎中,求我們做什麼用?” 山兒焦急地稟明:“求求你們帶他去看大夫,求求你們了,我的包袱裡有銀子,你們盡管拿去。” 衙吏聞言,反感地一啐:“我呸!你的銀子?那明明是贓款!!誰知道你從哪裡偷來的。” 山兒急得語無倫次:“那銀子是……是我撿來的,你們可以” 衙吏捧腹大笑道:“哈哈哈哈,你能不能換個說辭,撿來的,竊賊用爛了的借口!” 山兒壓住怒氣,痛哭了起來:“求求你們,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他還這麼小,他是無辜的呀” 一旁的刀筆吏瞇著眼睛,理著手中的簿子,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孫姑娘說你不孕,說,這孩子是不是拐來的?!” 山兒本就不理虧,因此神色如常。她回答道:“這孩子是一對老夫妻送養給我的,這事德濟堂的華醫師全程見證了!你們可以傳喚他們動問備細!” 衙吏才不想添麻煩,道:“我們手頭案子如雲,誰要跟你瞎耗,我們是大寧的公仆,不是你的跑腿跟班。再說你這孩子本來就半死不活的。我看啊不用救了。” 這樣詛咒她的孩子,山兒實在忍無可忍,但這二人是她唯一希望,她拚命抓住尚來不及,又豈能任性而為。 她深吸口氣,抱穩安安,撲通一聲跪了下去。苦苦乞求道:“求求你們了,差大哥們,好人有好報,你們若伸出援手,孩子將來一定給你們養老送終,我日後也給你們當牛做馬。” 衙吏聽說,氣到後仰,猛啐一口:“啊呸,我有老婆有孩子,要你這野孩子送終?……你敢咒我?”說完,就拔刀做勢。 山兒見此路不通,隻覺得如墮深淵,甚至無法呼吸。 正絕望之際,孫秀及其駢夫也雙雙折返了回來。 山兒放手一搏,噌的起身,毅然走到孫秀麵前,又是撲通一跪。 跪下去的剎那,所有委屈尊嚴仇恨通通在膝蓋下化為粉齏。 她用力做出討好的表情,哀求道:“孫秀,你不是十裡八鄉旌善昭德第一人嗎?德善孝的旌旗還在你家供著是不是。既然你是朝野認證的好人,那你不會見死不救對不對?你” 孫秀知她意欲何為,忙不迭打斷:“別說了,你說得再天花亂墜,我也不敢救害我之人的孩子,再說,這孩子是你拐來的也未可知。” 孫秀絕情的話語如同一個霹靂在山兒頭頂炸開,她什麼都聽不見了,耳內唯有安安氣若遊絲的無助啼聲,鈍鋸子般一來一回地割著她的心。 山兒杜鵑泣血般哀嚎起來,對門的囚犯不由得捂住了耳朵。 他的駢夫似乎動搖了,開口想對孫秀說什麼,孫秀見狀,慌忙往牢籠前一站。搶先一步對山兒說道:“你若是實話實說,你為何設計構陷我,我指不定還會幫一幫這孩子。” 山兒明白了,她這是在變相要挾,罷了,算了,無所謂了,讓前塵往事通通見鬼去吧! “好,我說,我說”山兒生怕孫秀生變,心急如焚地說道: “我為什麼要設計陷害你,不過是因為……因為,因為我討厭所有人,我恨所有人,朱家村的人我更恨。” 孫秀明顯不滿意,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山兒不由得重新想了個理由:“因為,因為我嫉妒你比我漂亮!明明是個孤兒,卻總能得到別人青睞。我還嫉妒你是個好人,總是受人擁戴。言而總之,我就是因為心腸歹毒才對你痛下毒手的。作案的經過和手法想必你已經看過卷宗了,我就不贅述了!” 孫秀這才心滿意愜。她憐憫地俯下身子,在一個那男人目之不及的角度,用一種打了勝仗的目光看向山兒。 她眼底的真正情愫總是藏掖在最深處,即使山兒明顯感覺到不善,她孫秀生氣時的怒容,也永遠是菩薩低眉。 山兒不敢露了怯,為了暗中施壓,更是五體投地重重一拜,道:“那就麻煩德善娘子了。” 孫秀被戴了高帽子,不由得落了慌,有點騎虎難下之勢。 好在孫秀是來真的。她開始好言好語地央求衙吏通融通融,她要帶孩子出去就醫。 她說的話比山兒管用太多太多了,衙吏和她交接一番,便直接讓牢頭打開了牢門。 對孫秀,山兒終是感激涕零,心裡也開始佩服她不計前嫌起來,不覺愧疚得麵若紅霞。 她拉住孫秀的手,又摸了摸孫秀懷裡的安安,不舍地叮嚀道:“秀兒,你知道我常年鬱癥纏身,所以,請你莫記恨我。還有,安安,他有脆膚癥,肌膚脆弱得像水豆腐,你照顧他的時候一定要慎之又慎,千萬不要弄傷了他。等我出獄,安安所花所費我當牛做馬也會還你,你的大恩大德,我和安安一輩子銘記於心!” 孫秀白了山兒一眼,很是煩她,道:“我盡力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