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走了孫秀,下午又迎來了山兒雙親。 父親一見到山兒就喊打喊殺。她娘見到山兒,則直呼命苦,生了個階下囚,還架勢要一頭撞死。 山兒對他們的德性了若指掌,於是躲到墻角一言不發地看他們賣弄。 父母親一番投石問路後,終於把此行的真正目的道了出來。 “你要是同意老老實實地嫁給黃五,那黃家不止不計前嫌,還會砸鍋賣鐵地保你!否則,你隻有蹲在牢獄裡了此殘生!我們無能無力!” 山兒冷酷一笑:“爺老子誒!買賣良民可是大罪。你不怕我後日過堂一並出首了你。” 這四兩撥千斤的威脅,讓她爹臉頰肉一抖,連連咒罵道:“逆女!逆女!好個逆女啊!居然敢和你老子對著乾了!你從那個雷雨夜就被魔鬼附了身了喂!” 邊罵邊東找西尋,找到一根狼牙棍,拿住就往柵欄裡揮。 山兒早就學會了反抗,父女倆一戳一閃,左來右去,卻半分沒挨到山兒。父親視她為掌上珍珠,她當然要回饋出一個父慈子孝。山兒耍猴似的玩夠了,長長的腿用力一個起落,不輕地踏在她爹的手腕上。 “哎喲”一聲,狼牙棍應聲落地,被山兒眼疾手快地拾了去。山兒反客為主,毫不手軟地還了手。其實壓根沒打到他爹,一是山兒手有傷使不上勁,二是她根本無心動真格,特意往偏處了打。 她爹卻若有其事地捂著腦袋,疼得在地上跳來跳去,口中大叫道:“不得了了,不得了了,你這個畜牲竟要弒父了誒!” 夫妻兩一唱一和地罵了個夠,臨走時又再三詢問道:“你果真不嫁?!” 山兒將狼牙棍瀟灑一扔,笑道:“果真啊!” 她爹把眼睛鼓到最大:“你當真不嫁?!” 山兒都不稀得正眼瞧他:“當真呀!” 她爹氣得腳兒直跺,又連珠炮似的恐嚇道:“上刑你也不怕?!坐一世牢你也不怕?!” 山兒也把眼睛鼓到極限,對著老夫妻一字一頓說道:“我,死,都,不,怕!” “好好好”她爹慪極,拉著她娘頭也不回地走了。 傍晚,一個獄卒對山兒說,若不是他好心攔著,她山兒早被那個叫朱大的教訓了。 山兒著急問道:“什麼意思?……朱大來過了?那那那,那我姐她人呢?” 獄卒好笑地說道:“你的身份一經苦主確認,衙門便發差去了朱家村,朱大丟了老婆自然要找差大人幫忙,一來二去不就通了氣。你也是,一個女人偷孩子也就算了,你還偷女人,你莫非有磨鏡之癖不成?”說完不懷好意地上下打量山兒。 山兒無暇惱怒,她雙手抓著柵欄,焦急問道:“我姐呢?她人呢?” 獄卒雲淡風輕道:“自然是被朱大接走咯啊!” 山兒像被抽了脊椎似的,蔫了下去,倒在地上心想完了。 第三日,苦主齊聚公堂同仇敵愾,皂班衙役在裡頭嚴陣以待,雲板拉響後,水火棍點如搗蒜,氣勢令人生畏。轅門處聚集了聽訟的百姓,他們接頭接耳對著裡頭指指點點,一副有好戲看的表情。 隨後,一隊青衣皂巾的公差將山兒提至衙堂,山兒披枷帶鎖本就難堪,在跨入門檻時因躲避苦主們泄憤又撲了個狗吃屎,在艱難爬起之際,迎麵又飛來一抔臭雞蛋爛菜葉,將她糊了個滿麵。她心中難過極了,但一想到自己是不怕死的人,便又釋然了。 升堂聲起,一身執法衣冠的鎮令款步而來,一拂衣袍便跨入了官閣。 他辦事向來大刀闊斧,說話亦言簡意賅,臀還沒坐穩便示意師爺宣讀罪狀。 “趙仙兒,女,年二十四,籍貫大寧慈安州平水縣朱家村。經查,幕後主使案件達十三起,其中,汙謗三起,苦主分別為其鄰黃壩及同儕朱荷品劉三牛;構陷一起,苦主為其同儕孫秀;八起毆襲,苦主中同儕有六,同村有二;一起劫財傷人,苦主為幼時同窗王腰。其罪行明晰,證據確鑿。今審訊議斷,明令典刑,判其笞杖四十,徒三年半,並對各苦主依律賠償。” 山兒敢作敢當,對罪款無有異議,直到劫財傷人四字猝然入耳,這才義憤填膺起來。 再聽苦主為王腰時,又隨即茅塞頓開,不過是狗改不了吃屎罷了,什麼德善娘子,我呸! 正腹誹,又驚聞四十笞杖,不由得臉頰一抽,這懲罰可不輕,輕則癱瘓,重則斃命。 這邊師爺宣讀已罷,將罪狀一合,威風凜凜地斥問道:“趙仙兒,你可認罪?” 一揮手,身旁的衙吏恭敬地接過罪狀,連同印泥丟至山兒麵前,道:“若認罪,便打個花押!” 山兒豈能認栽? 她昂著頭像隻倔強的公雞,反駁道:“最後一項,我不認!我隻是打了她,並不曾劫財!” 苦主堆中王腰脫列而出,她一身織金,簪珠戴銀,雙臂上紫紗披帛柔軟輕盈。她優雅地上前一步,沖臺閣躬身一福,開口道:“那一日,趙仙兒不僅對我百般折辱,還奪走了奴家隨身的荷包,裡頭有整整半袋子銀子,那個織金荷包興許還在此人身上,請大人明鑒。” 山兒明白了,大罵道:“笑裡藏刀的畜牲!那個荷包是我撿來的,根本就不是你的!你真會移花接木啊!賤人!” 王腰恨她無禮,咄咄逼人道:“撿來的?在哪裡撿來的?快說” 山兒強撐著答道:“在……在一個路邊。” 王腰緊追不舍地盤問:“嗬嗬,哪個地方的路邊?” 山兒心中叫苦,道:“我連夜逃婚,隻知道要走向遠方,卻不知究竟到了哪一方。當時走著走著腳下一硌,如此便撿到了錢袋子而已。” 王腰道:“諸位信嗎?大家看看我這半舊不新的一身,那個袋子當初還是我這身衣衫的餘料所製,不信大人可傳問牛欄鎮的萬記裁縫鋪掌櫃。那個袋子便是由他親手縫製。” 接著,便是證人賭咒般陳詞,說得有理有據,一時滿堂憤慨。 山兒因心中有鬼,不能言明荷包出處,於是隻能乾巴巴地怒目而視,看這些人一搭一檔地唱盡雙簧。 山兒終究還是找到了漏洞,大聲對王腰說道:“那一日我們前後腳進到一家成衣店,掌櫃肯定見過我的錢袋子,你別忘了,這可都發生在沒整治你之前。” 誰知道,王腰竟絲毫不露怯,振振有詞道:“撒謊,那一日,趙仙兒奪財後,先去了成衣店捯飭,後雇傭一個童子將我……戲弄了一番,我和小鬟斥退眾人便落荒而走,直到第三日心情平復才想起報官。不信大人可以傳此二人佐證。” 接下來,掌櫃和當日街角的童子粉墨登場,山兒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們。還是那句話,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他們當初可以為錢給山兒獻殷勤,今日也能為錢給王腰圓謊。果然,人都是無利不往的。 山兒想通了,眾生本性如此罷了。 但她依然不願意服輸,便指著頭頂,叱吒道:“你王腰有錢有勢,收買人心還不簡單嗎?你騙得了在場所有人,你騙得了蒼天嗎?你敢發誓嗎?” 王腰聞言,便毫無猶豫地發了個誓,振振有詞道:“好,我發誓,蒼天在上,我王腰今日之言若有半句假話,便不得好死!” 山兒沒想到王腰這麼會逢場作戲,這死出整的,簡直無恥至極,卻是極其有效,讓公堂內外轟動一片,都巴不得站到了王腰身後,替她撐腰。 跪在正中間的山兒落魄呀,如同一條人人喊打的落水狗。她苦笑幾聲,口中贊嘆道:“好啊,很好,果然是見過風浪的,不愧是從小壞到大的惡棍!居然連天公都敢欺騙。以後怕是要闖大禍!”說完,竟再無言以對。 這還不算完,隻見王腰轉過身麵對大眾,柳眉輕顰,忸怩作態地說道:“原不想示於人前,免得他人說我驕矜。好在家夫遠見,未雨綢繆。”一撫掌,兩個仆婦便抬著一麵旌旗肅然步入,紅色旗幟上金線繡著德善真三字,震懾全場。 王腰得意一笑,道:“大人,諸位,這麵旌旗代表著什麼,想必不用我多說吧。它可不是唾手可得之物,倘若我是惡棍,這麵旌旗又豈能輕易賜予給我呢。” 山兒罵了一句“狐假虎威”後,便耷拉著腦袋,保持沉默。 誰敢對朝廷的決策有所置喙呢?即使山高皇帝遠,終其一生都無緣得見天顏的鎮令,也不得不對這麵死物展現出畢恭畢敬的態度。 原本還想三推六問的鎮令,在見到旌旗後,就跟被奪舍了似的,變得完全盲目。接下來的質證中,無論王腰說什麼,他都信以為真。父母官尚且如此昏庸,遑論那些隔岸觀火的烏合之眾。 眼見勝負已分,王腰沖鎮令福了福後,便輕移蓮步歸了列,一副功成身退的模樣。 接著,事態如決堤一般,他們你方唱罷我登場,一個個將山兒視為眾矢之的,一時間群情沸騰,輿情一邊倒。 山兒受千人所指,她索性狂笑道:“哈哈哈,夠了,都是我做的,但我絕非尋釁滋事,實乃復仇雪恨罷了!大人您一身正氣,請問,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自古都是天經地義,那麼以牙還牙又有什麼不對嗎??” 鎮令摩挲著行刑令簽,冷聲道:“如這卷宗所言,你為尋幼年之仇才甘冒不韙。但你可知童年無忌,一般人都會選擇不糾過往,你為何卻非要逆天而為呢?” 山兒聽不得這歪理邪說,怒問道:“年紀小做惡事,便無罪嗎?” 這下可顯著鎮令了,他一副倒背如流的樣子,答道:“爾等難道不知,大寧國法有雲,年未滿八歲,非手殺人,皆不坐嗎?” 山兒怔在原地,冷雨澆頭般心寒。 鎮令嗤之以鼻,補充道:“若需賠償,可尋其父母。所以,你若有毆傷,為何當初並無索賠之行徑呢?” 山兒用力撐在地上,麵帶諷刺地說道:“當時我若懂得索賠,你覺得還會遭人踐踏嗎?可憐我當時一味地膽小怕事,不知反抗為何物,而今追憶起來也隻徒有惘然罷了!” 鎮令道:“不平則鳴,你當時遇事不作為,不過是自作孽不可活罷了。有道是法不及溯往,如今時過境遷,你卻硬要大做文章,此事當屬你理虧。” 此言一出,苦主們紛紛豎起大拇指,對著青天老爺贊不絕口。 鎮令聞得奉承,撚了撚胡須,將驚堂木拍響,公堂瞬間為之一栗。 山兒恨其不公,更恨堂內這些刁民。 她咬牙切齒道:“大人明鏡高懸,請問,膽小懦弱就活該被欺侮嗎?大人兢兢業業,想必卷宗倒背如流了吧,您將心比心,若您的女兒未經人事就被人惡意傷身,您作何感想?” 鎮令正了正衣襟,不慌不忙地說道:“哪怕我身為一介草民,也自然要為其主持公道,還世道一個海晏河清。如你所言,若真有殘害一事,你又為何不告知你父母師長?這豈不反常?” 山兒忍不住譏諷道:“你也不失為一個聰明人,我嘴都說破了,我幼年膽小懦弱,是個唾麵自乾的膽小鬼。被人一唬,自然不敢告訴長輩。這事有那麼匪夷所思嗎?” 鎮令也並不惱,抿了口茶,道:“你連你父母都不告訴?哪有人遭遇不測還能守口如瓶的?又非癡兒孤寡,真是悖謬至極!” 山兒早就不抱希望,乾脆任性而為,便狠狠白了他一眼,道:“連我今日過堂,他們都不願出麵,你還看不出他們是什麼人嗎?我們雖為血親,但父母子女間的情分著實令人汗顏。所以,我當時不敢告訴他們有什麼問題嗎?你端坐高閣,膝下兒女情長,怎了解貧苦人家至親是怎樣相處的?我父母吃的是嗟來之食,哪有功夫管我的破事,他們本就時常毆打我,還會管我在外頭挨打不挨打嗎?在他們看來,隻要我鼻孔裡還會出氣,一切霸淩都是不足掛齒的罷了!” 鎮令還想偏袒,但慢了一步。 隻見山兒指著人堆裡的王腰,眼睛怒視住鎮令,直接叫板道:“你少白費唇舌,我看你不是剛愎自任,而是有意袒護她。說來說去,萬句不離其宗。你不就是想說王腰無辜,一切都是我冤枉好人嗎?她” 不等山兒說完,王腰一邊喝住她,一邊再次出列,這一次她還拉上了朱荷品與她狼狽為奸。 隻見她滿麵委屈地拭了一把淚,開口道:“趙仙兒從小便品行不端,她幼年曾私吞了我一對陰陽磁石,還不惜嫁禍於朱荷品!此事朱荷品及她娘都可以做證。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另外她還曾竊取過我的頭繩,這事現定居在清水村的孫秀可以作證,當初亦是由她檢舉。我年幼不懂人事,卻知道懲惡揚善四個字,於是每逢趙仙兒作惡我便會對她小懲大誡,目的在勸她改邪歸正罷了。大人明鑒,一個人欺負你,可能是欺負,若所有人都欺負你,那肯定是被欺負之人有錯在先。是以,大人,她趙仙兒的話全然信不得。” 山兒一口鮮血噴湧而出,渾身發抖地說道:“你少本末倒置!我承認,我確實曾一時糊塗把你的東西另授他人,但都發生在你屢次魚肉我之後,因懼怕你,所以我才不得不任你穿鼻聽你命令保管磁石,同因懼怕你,所以我才指李推張。至於偷頭繩那更屬子虛烏有,我奶奶可以作證。……我作惡你來懲惡揚善?蒼天啊,你哪來的臉這樣顛倒是非哈?” 這時輪到朱荷品了,她輕撩裙擺,上前一步,先沖鎮令彬彬有禮地一福,然後道貌岸然地開口道:“姣姣所言句句屬實。除此之外,趙仙兒還曾把我騙到黑屋裡拳腳相加,天黑把我誆到山腳卻不送我回去,甚至到半大不大,還出賣過我的私隱。如今,又對我們犯下如此惡行,簡直喪盡天良!她趙仙兒必須付出代價!大人您執法如山,一定要為民除害,絕不能輕饒了她!” 山兒撫掌大笑道:“好一個人人敬仰的善男信女。巧舌如簧,顛倒黑白,真讓我大開眼界!哈哈哈哈哈哈!” 說完狀若瘋癲地以頭搶地起來,口中滔滔不絕重復著一句話:“終究是被欺負了一世,終究是被欺負了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