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媽,我……” 回來的女人正是寧父關顯華的大女兒寧梅。 寧梅怯生生的呼喚讓寧父心裡一陣難受。 寧梅十九歲就被關顯華嫁到了吉林,當時要了對方四百八十塊錢,對方借遍了親戚朋友,才拿來三百塊錢和相應的糧票肉票,甚至把糞票都湊上,把寧梅娶回了家。 結婚以後,寧梅就開始了和婆家人一起還債的日子,哪怕已經懷了孕,仍舊不停的乾活。 寧梅和寧康相差兩歲,今年已二十九歲了,寧家四姐妹長得都像母親關顯華,高挑白皙,隻是眼睛比關顯華大,放在哪裡都是數得著的漂亮姑娘。 可仔細看,才二九歲的寧梅,此時風塵仆仆,滿臉凝霜,瘦的風吹一下就能吹倒的樣子,怎麼看都像是四十來歲的中年婦女。 眼角細小的皺紋和重重的黑眼圈,使眼神早已失去清亮的寧梅看起來形似枯槁麵無生機。 “大梅子,你回來了?你……你咋變成這個樣子?” 寧父上下打量著大閨女,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爸,媽。” “撲通!” 寧梅忽然跪了下來,滿臉是淚: “我實在過不下去了,讓你們跟我操心了,我……我離婚了。” 離婚兩個字,寧梅說的特別小聲。 寧父攙起寧梅,也老淚縱橫: “沒事孩子,他們不要你,爸要,回來就好。” 父女抱頭痛哭。 “真是煩死了,又回來一個唧唧歪歪的。” 寧梅抬頭,就見關顯華往被子垛上一倚,嗑起了瓜子。 寧梅心裡五味雜陳,結婚十年,不算今天,隻回過娘家兩次。 一次是新婚當年,回來被母親嘲諷後,丈夫就再也沒來過。 第二次是三年前,弟弟寧康結婚的時候回來參加婚禮。 當時,婆家一分錢都不給她,她丈夫記恨上次回來時遭受的嘲諷謾罵,不但不隨她回來,也不給她份子錢,由於關顯華獅子大張嘴使勁要彩禮,使他們一直處在還債的日子當中。 中途好不容易快還上了,又趕上公公得重病,接著就是連續的幾年旱災,使他們家更是雪上加霜。 全家隻要有一口吃的,肯定臨不到寧梅,都是先顧著老的和小的,那幾年,寧梅差點餓死。 所以寧梅回來參加弟弟的婚禮,婆家隻給拿了路費,寧梅回來一分錢都沒有隨禮。 好在兄弟媳婦南芳很通情達理,直說人來了就好。 隻是沒想到才三年時間,寧梅的樣子就徹底大變樣,使寧父差點沒認出來。 “媽,我不白吃白喝,我明天就去乾活賺錢。” 寧梅麵對母親,依舊跟以前一樣,不敢直視,唯唯諾諾。 “先不說這些,來,先洗洗臉,捯飭捯飭。” 見寧梅毛頭赤甲,頭發都要粘在一起了,寧父給凝眉倒了半盆水。 寧梅洗好了臉,頭發卻黏在一起半天梳不開。 “大梅子,你咋弄成這樣?把頭洗洗吧。” 寧梅又是淚流滿麵。 這時,寧蘭寧菊回來了,見到大姐瘦成這樣,滿是心疼。 寧梅到此時才注意到還抱著小被子在搖頭晃腦哼著歌謠的寧竹的反常。 剛開始進來瞥到寧竹,以為三妹在哄孩子睡覺,沒想到三年之中,三妹和她一樣,發生如此大的變化。 寧梅握著寧竹的手,看著三妹呆傻稚嫩的麵龐,寧梅一排淚又滾出來。 她望著在廚房忙碌的父親,她知道,如果不是掛念撲奔家中的父親,她寧可死在外麵,今生也不會再回這個家了。 寧梅第二天就迫不及待的去找活乾,沒人知道她身上到處傷痕累累,更沒人知道她為啥回來。 她不說,寧父他們不會強迫她。 寧竹還是一如既往的不記得任何人,每日呆傻癡笑,除了吃飯睡覺,就隻是抱著小被子卷成的“孩子〞,不停的哼唱歌謠,哄“孩子”睡覺,徹徹底底的成了關顯華口中的“廢物。” 這日,村長領來了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這男人一見到關顯華就喊姑姑,關顯華這才得知,自己三十一年沒見的大哥肺癌住院,差遣兒子關承澤,也就是關顯華的侄子找到她,想見見這個妹妹。 關顯華一開始不想去,從大哥把她包辦給寧元生開始,她就發誓跟大哥斷絕關係。 但是在一家人的勸說下,她還是隨著侄子登上了去往BJ通州的火車。 關顯華的大哥關正卿比關顯華大二十歲,此時,正吸著氧氣躺在醫院特護病房的病床上。 “爸,我把我姑找來了。” 關承澤輕聲告訴父親。 關顯華一聲不吭,坐在病床前的凳子上。 關正卿伸出一隻手,關顯華猶豫了下,還是伸出手和大哥握了握就抽回來了。 關正卿吩咐兒子先下去。 關顯華看到,七十一歲的大哥已然瘦的兩頰塌陷,當初一百四十多斤的體重,現在看來不到一百斤。 “小妹,沒想到你真能來。” 關正聊心中,這個被自己包辦的小妹即便找到,估計也不會來看自己。 現在他眼中,這個小妹還如年輕時一樣高挑漂亮,隻是覺得眼中多了幾分淩厲和冷峻。 “小妹,你一定恨大哥吧?你二哥三哥老哥提起你時,都說你三十年都不聯係我們,肯定是恨我們。” 見關顯華仍舊不言語,關正卿又繼續說: “當初,把你嫁給寧元生,也是我與你三個哥哥一同商量的。” “你從小嬌生慣養,性子暴戾,隻有老實巴交的男人才肯包容你。” “寧元生憨厚老實,不與人爭,你嫁給他,他會讓著你包容你的。” 關顯華聽到這兒,有些失態: “我四個哥哥,沒有一個人能包容我,去讓一個沒有感情的又矮又窮的陌生男人來包容我?” “這些年我過的是啥日子?你們探訪過有問過嗎?你有病住特護病房,說明你過得滋潤,我呢?” “我走的時候你們一毛錢都不給我,讓我過了一輩子窮苦日子。” 關正卿咳嗽了幾聲,急著說: “那個時候咱家敗落,沒錢給你,你嫁出去後,我們沒了牽掛,才開始放開手腳。” “敗落沒錢?那你們是拿賣我的錢放開手腳賺錢去了嗎?” “家業興起來,為啥不把我接回來,你現在躺在這個地方要不行了才想到我。” 關顯華一肚子委屈,當著大哥的麵,一吐為快。 關正卿說道: “你都說寧元生很窮,能給什麼錢?” “前幾年我一直找你,沒找到,也是今年春天,承澤去北大荒辦事,拿著你的照片托朋友找,找了多半年,才找到你。” 關正卿又咳嗽起來。 “小妹,當初把你嫁給你不喜歡的人,確實是我們的不是,但從你的性格脾氣考慮,你嫁給寧元生還是對的。” “對啥對?他窮酸一輩子,軟弱無能,又矮又倔。” “我到現在也看不上他,難道我喜歡的就不會包容我嗎?” “我十八歲,你們就著急把我嫁出去,想把我這個拖油瓶甩掉!” “無論你咋解釋,我都不會相信你們當初是為我好,為我好就應該讓我嫁給自己喜歡的男人。” “而不是你們趁我年紀小沒有主見,你們四個偷偷就給我賣了,讓我受窮受苦一輩子,我恨你們!” 關顯華“蹭”的站起來,臉上全是憤怒。 “你……小妹,你真的咳咳……誤會了,我們真不是……咳咳咳,那個意思。” 關正卿咳嗽的越來越急促。 “你也算是榮華富貴一輩子了,這一輩子也不白活了。” “小妹,我把你找來,不是跟你吵架的……咳咳咳,我想補償……咳咳咳……” 關正卿不停的急劇咳嗽起來。 關顯華眼中憤怒,胸口急劇起伏,一直就沒停止抱怨: “我恨每一個對不起我的人,包括你們!” 關承澤從廁所出來,坐在長椅上,從包中翻出一本書,一邊看一邊等待。 突然,他聽到病房內傳來了關顯華的帶著哭腔的喊聲。 關承澤一個健步推門而入。 “爸!” 就見關顯華滿臉是淚,正嘶聲竭力地搖晃著病床上的父親。 而依然戴著氧氣罩的父親,此時卻一動不動。 “爸!” 關承澤撲上前一探鼻息,驚恐的大聲叫喊: “醫生醫生━━” 關承澤又跑到門口大聲叫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不多時,跑來了一大群醫生。 又是按壓又是電擊━━ 關正卿死了。 本來也是癌癥晚期,醫生曾斷言,也就這幾天,此時關正聊突然去世,家人除了悲痛,其實也早有了心理準備。 葬禮上,關顯華見到了其他三個哥哥,沒有久別重逢激動的擁抱,也沒有離別多年再相見時的喜悅,隻是匆匆忙忙點個頭。 這讓關顯華更加認為當初自己被四個哥哥賣給窮鬼寧元生,就是見她年紀小不懂事,沒主意,父母都去世了,沒人給她做主,聯合甩掉她這個包袱。 這不禁讓她又攥緊了拳頭。 望著大哥關正卿微笑的遺像,關顯華嘴角也微微泛起了不易覺察的笑容。 關正卿喪事後,三個哥哥才正式和關顯華團聚敘舊。 大哥家業興起後,又把當初父母在通州的老宅買了回來。 此時,關顯華和三個哥哥都在這座老宅當中,拜完了祠堂,兄妹四人落坐在一起品茶水,一起緬懷那逝去的時光,回憶著小時候的點點滴滴。 說到關顯華的出嫁,他們說的話和大哥一模一樣,不過二哥在訴說這件事時還停頓了一下,像是心虛。 這讓關顯華更加認為四個哥哥早已串聯好“口供”,串通一氣還像當年一樣糊弄欺騙自己。 關顯華在這次團聚中,始終沒和三個哥哥說幾句話。 在回轉黑龍江的列車上,關顯華摸著口袋中的一包藥粉,心中依然憤恨: “我恨所有對不起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