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平十五年七月 　　“那後來呢？”思玟迫不及待地追問道。 　　“後來？”仇過淡淡地說，“你不是也看到了麼？我對自己使用了禁術。作為軍醫，我對燃血咒紋的原理自然略知一二。趁著冬蟲撤離的時機，我使用禁術釋放出體內的念氣，強行突破了自身的境界。想必冬蟲也沒料到我會反水偷襲，我繞到側麵先乾掉了那兩條大蟲，但即便有了燃血咒紋的加持，最終我還是敵不過那隻人形的冬蟲奴長，被他繞到背後給我來了一下子，我背後這條傷口就是那時候留下的。”仇過說著微微側身給思玟看了眼後背，接著說：“當時它用四條手臂抓住我的四肢，想將我的身體一點一點撕扯開來。”仇過一邊說，一邊伸手比劃，“可說來也是奇怪，正當我以為必死無疑的時候，不知從哪裡又來了一隻人形冬蟲，竟然沖過去跟先前那隻冬蟲奴長扭打在了一起。” 　　思玟驚訝地問：“它們內訌了？” 　　“那我就不清楚了，但是我聽說當年冬蟲侵占熾陽城後，不僅是城內的赤瑕人慘遭滅頂之災，它們甚至對同族也展開了血腥殺戮，不知道後麵出現的那隻冬蟲會不會是當年的幸存者。總之，我被那隻冬蟲奴長丟開後，趁機跑去剖開大蟲找到我父親的屍體，又殺去腦蟲那邊將我弟弟的軀乾奪了回來。之後我背著親人的遺體在雪原上拚了命地逃跑，沒想到饒了一大圈竟然又跑回到冬蟲軍陣附近。這時一個巨大的物體突然從天上落下來砸在我身邊，我當時差點被嚇死，以為是冬蟲又殺來了，定睛一看才發現原來是冬蟲奴長被扯斷的手臂。我聽見不遠處傳來那兩隻冬蟲的咆哮聲，再也不敢停留，撒腿就往反方向跑。當時或許真的有高皇帝在保佑我吧，我在漆黑的夜晚與暴風雪之中一路狂奔，竟然沒再迷路。”仇過的目光越過思玟望向窗外，平靜地回憶著過去，將往事娓娓道來，“最後我隻背著父親和弟弟的遺體逃了回來，而戰友們的屍骨至今還被掩埋在那片雪原之下。” 　　“那你後來又是怎麼當了刺客？還有，真的是皇帝陛下拋棄了你們嗎？”思玟仍是不解地問。 　　仇過沉默了一會兒，嘆息道：“當年我背著父親和弟弟的遺體返回故鄉，將他二人埋葬後就趕去了京城，準備找先帝討要個說法，卻被人告知先帝在墜紅穀一役之中下落不明。那時候真是流言滿天飛，誰都說不準先帝是死是活，死了又是怎麼死的，活著他現在人又在哪裡。先帝失蹤，新帝匆忙登基，加之軍隊剛剛經歷慘敗，朝堂內外和軍隊人事早已是一片混亂，與此同時鄰國帕拉迪斯正遭到冬蟲入侵屠戮，消息傳回國內更是人人自危，哪還有人顧得上我們這支隊伍？而我因為外形與燃血咒紋的緣故，在京城就遭到了青鸞司圍捕，逃出去以後在外麵東躲西藏了好幾年才敢偷偷回到故鄉，結果那時候得知母親病逝，妻子也已經帶著女兒改嫁給了個城裡的惡霸，每日都要遭他折磨，家裡的屋子田地還被遠房的一個什麼狗屁親戚給占了。可我正被青鸞司通緝，哪敢去告官？最後我氣不過，親自去把那惡霸殺了，但我一個殺過人的禁忌者，根本沒法再與妻女相認，隻得灰溜溜地逃走了。我那時孤身一人又無家可歸，既沒臉去祭拜戰友亡魂，還因禁術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背著人命官司整日提心吊膽，生怕被青鸞司的人逮捕處決。我的人生從那時起就徹底毀了。每當夜深人靜，我時常會想，如果當初朝廷能派人來救援，我們或許就能平安回家，同伴們也許就不會死了。倘若父親和弟弟不死，想必母親也不至於早早就病逝，妻女不會離我而去，我也不會落得如今這個家破人亡的地步，我那些戰友們也能榮歸故裡，而不是曝屍荒野化作孤魂野鬼……我們為了光復大義拚死奮戰，最後絕不該落得這樣的結局。我心中積怨十餘年，想來想去都是先帝的錯。” 　　“這沒道理呀。”思玟猶豫了一會兒，壯起膽子反駁道：“既然是冬蟲屠戮百姓侵占了熾陽城，又是冬蟲害死了你的戰友和家人，先帝則是因抵禦冬蟲入侵、北伐光復故土失敗而下落不明，這些年你不去擊殺冬蟲來為戰友父兄，為罹難百姓們復仇，反倒是把時間精力和依靠禁術換來的力量浪費在刺殺皇帝公主上頭。不去仇恨殘暴的冬蟲，反倒怪罪起抵抗侵略的同胞，怪罪他們抗爭失利，這不是很荒謬麼？” 　　仇過被思玟的一席話戳中心內痛處，猛地站起身抬手就要打他，但見向來軟弱的思玟此時卻仰起頭瞪大了眼，為昭大義毫不畏懼。仇過突然泄了氣，一屁股跌坐回床上，轉而佝僂起身子低垂雙眼落寞地笑道：“是啊，說的也是……”仇過望向自己的雙手，發現他的手正微微顫抖著，“盡管我憑借禁術的力量暫時殺退了冬蟲，然而在我的內心深處……恐怕依舊對它們充滿了畏懼……因此這十幾年間，我始終沒敢再踏入墜紅穀一步。思玟，你說得對，我隻是個不敢向侵略者復仇，反倒向同胞抽刀的懦夫。之前從紺緅那裡得知公主的行蹤後，我便想著要以公主之死來祭奠戰友們，倘若先帝還活著，想必也不會對侄女被殺一事置之不理。”仇過仰天長嘆一聲，苦笑道：“紺緅那婊子說先帝當年也中了火螢冷金水之毒，我現在算是領教到這毒的厲害，若她此言屬實，先帝怕是早已慘死，當年墜紅穀戰事失利或許也正因如此……那麼當初究竟是皇帝駕崩無暇顧及我們這支部隊，還是先帝將我們當做棄子吸引冬蟲追擊以保大軍撤離……全都無從得知了。”仇過結束回憶，扭頭望向思玟，緩緩說道：“思玟，如今我的生命已經到了盡頭……” 　　思玟聞言一愣，急忙問道：“怎麼會？你的身體不是已經好轉了麼？” 　　“思玟，你聽我說。”仇過露出坦率的笑容，“我的身體因為使用禁術本就殘破不堪，又中了冷金水之毒，早已回天乏術了。我自己清楚得很，不如說能撐到現在已經是奇跡了……” 　　思玟雖然當日在白虎山下挨了仇過一頓毒打，然而往後與他相互扶持一路走來，心中難免有了依賴之情。經過這些時日的相處，思玟早已發覺仇過麵冷心熱，本性並不壞，如今又得知他是英雄末路，心內便對仇過又多了幾分敬重與惋惜。思玟望著仇過身上漆黑的燃血咒紋，想到他遭遇半生苦難已是命不久矣，不禁默默地落下淚來。 　　仇過伸手替思玟拭去眼淚，緩緩說道：“既然你已經下定決心，那我便為你施行禁術。但是作為交換，你也要答應我三個請求。” 　　思玟點了點頭，找書苑 wwｗ.zhａoshｕyuａn.cｏm 他聽完仇過的故事後，心中已經隱隱猜到仇過的請求為何。 　　仇過一邊說一邊豎起手指，“第一，希望你能去墜紅穀帶回將士們的遺骸，讓他們入土為安。第二，雖然不敢指望有人能殺盡所有冬蟲，但是我希望你至少能殺死那隻冬蟲奴長來為我們報仇，它被扯斷了一隻手臂，你若遇上了一定認得出。第三，調查清楚當年墜紅穀戰役期間發生的變故，即便先帝果真被冷金水毒死，作為當世最強的護國念氣師，他能遭人毒殺其中也必有蹊蹺，若你能弄清楚先帝的死因，也算是對陣亡將士們有個交代了。”仇過放下手，對著思玟緩緩笑道：“未來……就托付給你了……” 　　“矢誌不渝。”思玟拿衣袖抹乾眼淚，正襟危坐，隱約間想起他曾經也如這般向某人鄭重許諾。 　　“那就好，那就好……”仇過笑著點了點頭，像是臨死之人了結完心願一般，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呼……這些事情在我心裡埋了許多年，可把我給憋壞了。思玟，有你記住他們的故事，他們也就不算死得不明不白了。”仇過伸手拍了拍思玟的肩膀，“我知道你渴求力量並非為了作惡，我這麼個懦弱的老廢物也教不了你什麼大道理，隻希望你今後別像我這樣沉溺於空虛的暴力之中，蹉跎半生。”仇過伸手指向思玟身後的櫃子，“你去那邊，將櫃子裡的銀針拿來。” 　　思玟依照吩咐，起身去櫃子裡找出用麻布包裹著的銀針遞給仇過。 　　仇過為思玟施行禁術儀式之時，恰有一人正在附近，欲知此人是誰，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