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城外有座小道觀,墻皮斑駁的低矮殿外,卻有棵十餘丈高的老槐樹。據老人說,從前朝興德帝在位的時候一直長到現在,活了幾百年。幾代人在它身邊玩樂歇息,春去秋來,早已習慣。結果在一年冬天死在了大雪手裡,它巨大的屍體讓幼時的韓舍慈第一次知道什麼是天災。 那顆槐樹倒下後,附近的人在它身上掛了數十盞赤紅的長明燈,燈火忽明忽暗,引得烏鴉落在其上一列排開,搖頭晃腦,啞啞聲響。那天,大人們都跟著父親和大哥離開了,隻剩下韓舍慈獨自打量著他們。 燈光下,一道道拉長的影子蓋在槐樹的屍體上。當最後一個人走進道觀,忽而群鴉止鳴,數十數百個漆黑的眼眸驟然緊盯著他,隻是片刻,它們無聲地拍打翅膀,疾風撲滅了長明燈。群鴉挾著粘稠的夜色撲向他,撕扯著他的衣角。黑夜裡,韓舍慈的眼前好像被蒙上了一層無形的布,他害怕的“叭”的一聲坐在地上,哭了起來。 飛舞的群鴉依舊不做聲,繼續著它們寂寞的儀式。直到大哥韓端聽到哭聲過來尋他,群鴉才呼啦啦從他們頭頂網一般飛過,消失在漆黑無星的天際。 這個記憶後來經常出現在韓舍慈的夢裡,而到了燕雲關,每次驚醒,都是大雪如雨般滂沱淹沒了他的意識,留下無邊的寂靜和他急促的喘息。 今夜也是如此。 “呃......”韓舍慈緩緩睜開眼,乍醒的目光渙散在梁上雜亂的茅草上。窗外北風呼嘯,床邊微弱的燭火被漏進的風吹動,在其上投下好大一塊搖曳的黑影。他盯著屋頂,感受著夢裡的回憶逐漸消散。夜裡醒來,總覺口乾舌燥。韓舍慈坐起身,踱到西邊的桌前,提起陶壺搖了搖,暗罵一聲,“老邢頭又忘了走之前裝水了。”罵歸罵,他摸摸脖子乾咳兩聲,吞口唾沫感覺都下不了喉頭,隻好無奈放下陶壺,回到自己床前,抹把臉,坐下套上皂靴,又直起身伸手取下床頭掛著的直綴和玄色夾襖穿上,披布麵裙甲和身甲,覆臂甲,最後係上革帶。回到桌前,韓舍慈又緊了緊革帶,係上桌上的佩刀和皮囊,拎著頭盔,開門投入了漫天的飛雪中。來到燕雲關的第三年,生活的千個日夜早已讓他這套動作一氣嗬成。 燕雲關不僅隻有一座鎮城,作為燕地的門戶,樓總兵坐鎮其中。而以它為心臟,延伸出縱橫交錯,綿延百裡的塞垣邊墻連接著七座分路路城和其下數十個衛所堡城,棋布於幽原西側,以為要沖。每個分路由參將或遊擊分守,堡城則交給營官守備。韓舍慈現在所處的正是由葉參將扼守的“永安城”,作為燕地最東的路城,位於兩山之間的它於百年間已經無數次擊退了幽狄的進犯。 韓舍慈頂著風走過軍營,上了東邊城墻,一下就看到城門箭樓外幾步倚著垛口,正捧著長槍,耷拉著腦袋,流著哈喇子,半瞇著眼偷懶睡覺的老邢頭。沒好氣的他,兩步走上前,抽起腰間的皮囊“哐”一聲砸在他盔上。 “敵襲,敵......”老邢被砸的盔頂一歪,頭上吃痛,一下從夢中醒來胡亂說著昏話。韓舍慈又是一巴掌拍他盔上打斷他,“好好看看是誰,真蠻子能隻拿這個打你?”他晃了晃皮囊,坐到老邢頭對麵。“你這小兔崽子真是沒大沒小。”老邢頭擦擦口水,扶正頭盔,嘟囔一句。韓舍慈不搭他的話,一把搶過他身邊的皮囊,扒開塞子就往嘴裡灌,吞了幾口猛的吐了出來:“呸,怎麼是酒。”韓舍慈咳嗽幾聲,苦著張臉。老邢頭奪過來,自己飲了兩口,大聲咂吧,作美味狀,“守大夜還不讓喝酒,真給你邢爺嘴裡真淡出個鳥來?”“有沒有水,屋子裡水壺空的,小爺我快渴死了。”韓舍慈邊說邊往老邢頭身上亂摸。“乾什麼,乾什麼,別看你小子是個白嫩娃,老子可對你穀道生意沒興趣。”老邢頭站起身躲開,邊罵邊跑到箭樓裡找其他人借水去了。少間,老邢頭就捧著一個皮囊回來,劈手往韓舍慈臉上扔去,韓舍慈趕忙接過,不說話閉眼直接大口喝起來。等解了這喉焦唇乾之急,韓舍慈滿足的將皮囊遞向老邢頭,卻發現那廝已經點了旱煙袋,靠著永寧城一側的墻壁端著個黃銅桿吧嗒吧嗒抽起來。“倒是會享受,”韓舍慈把皮囊送回箭樓,上下打量著老神在在的老邢頭,“你老邢頭也別守邊了,你這派頭,早點去玄京讓吏部老爺賞你個員外做做吧。”“誰說不是呢,”老邢頭卻聽進去了,在墻上敲了敲煙鍋,“要不是這祖傳的軍籍,老子早讀書考功名去京裡當官了。”說完,老邢頭作惋惜狀,“聖上少了個肱骨之臣,可惜啊。”一提到考功名,韓舍慈卻不說話了,一聲不吭。“怎麼啦,你小子可不是軍籍,想去當秀才了?”“我可沒這抱負,隻是,”韓舍慈望著南方,眼中神色流轉,“隻是有些想我二哥,他不知道在京裡讀書讀的怎樣,上次見他,已經是四年前了。” 老邢頭見挑起韓舍慈心頭事,倒有些過意不去,拍拍他的肩:“等快正月,給營裡何千總還有葛把總告個假回家看看,葛爺他人最好說話了,你也在關裡待了快三年了,又不是這邊衛裡人,肯定許你回去看看爹娘。”韓舍慈回過身,報以微笑,望著天邊微微露出的魚肚白,“其實也不著急回家,父母有大哥照顧,身體還強健,二哥自小就浸淫於道門聖學,想必也不會孤寂。而我在燕雲關也不賴。”韓舍慈雙手交叉在腦後,“想喝酒去吳家,想聽曲去滿翠樓,悶了就去關外原上轉個十天半個月,日子也美的很。不急著回啊,不著急,家裡那古老頭還沒招呼我回啊......”韓舍慈說著說著,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聲音就低了下去。老邢頭知道他是強顏歡笑,也就自顧自地抽著悶煙。兩人沉默了好一會兒,日頭慢慢東升,把整個永安城照的滿城鑲上了金邊。 隱隱約約,韓舍慈似乎聽到了東邊傳來了馬的蹄聲和嘶鳴。城墻上的士卒都到了東側,望向幽原。蹄聲漸響,一列人馬顯現在眾人視野裡。二十餘人分成為兩列疾馳而來,其中兩騎之間還支著一張網,上麵抬著一人。等離的隻有半裡,領頭的一人在馬上用令旗打了個手勢,老邢頭就知道了,“是何千總回來了。”他對韓舍慈說。韓舍慈皺眉,不解地問,“何千總這身份怎麼還要親自出去,探查這差事不該夜不收做,也該派營裡其他兄弟去不是。”老邢頭拍拍腦袋,對韓舍慈說:“都怪你之前嚇我,忘了和你說這件大事,你還記得今日是幾號嗎?”“十一啊,怎麼了?”“前天初九,是葛爺帶人去甲寅換奇兵營的錢把總下來,可是昨天都一天了,錢把總都沒回城裡來,連個音信都沒。昨天在方圓十幾裡找了一下午也沒個人影。”頓了頓,老邢頭故作神秘地接著說,“錢把總可是何千總的親侄子,這才急著自己晚上出去。”韓舍慈看著老邢頭也露出了意味深長的表情,但其實他早就知道這事,所以也隻是配合配合。老邢頭說出這件“秘辛”,心中得意,又抽起了煙袋。 人馬到城門口,韓舍慈和老邢頭探頭望去。何總兵的表情焦心不已,再往後看,眼神落到網上那人,兩人都大驚失色,異口同聲: “張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