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上那個衣衫襤褸,全身傷痕交錯,昏迷不醒的正是他們營中的同袍張度。 “張度不是跟著葛爺出去的嗎,怎麼會成這樣。”老邢頭收起眼袋,預感到情勢不妙,喃喃道。韓舍慈卻心念微動,閉目屏氣低語,過了數十息才睜開眼。兩人兀自思量,卻見一個慌慌張張的身影出現在城墻上,正要往箭樓跑來。“小金子,底下是什麼要緊事?”老邢頭攔住那人,問道。 “出大事了,”小金子氣喘籲籲,滿臉惶恐,“葛把總帶出去的五伍人,活的就剩張度,找到他的時候躺在葛把總旁邊人都快凍死隻剩一口氣也不知道救不救的回來。”他咽口唾沫,接著說:“錢把總那些人還是沒找著,怕也是兇多吉少。”小金子一言甫畢,悶著頭忙不迭進箭樓傳令去了,隻餘下怔怔的兩人。 “五十多條人命啊,就一天就這麼全沒了。”老邢頭眼神發虛,哆哆嗦嗦抽出煙袋,火石卻怎麼也點不著。他倚著墻,一臉惻然,“前些天還和崔午,李青喝酒,崔午那小子還欠我五十文錢沒還,好好的人,怎麼會就這麼走了呢。”他癱坐在地上,想起和兩人這些年的點滴,淚水從眼中無聲地流出。韓舍慈雖心中也為這兩位相識月餘的同袍傷悼不已,但此時卻也隻能安慰他為先。直到卯正將至,稍稍平復的兩人才換班下了城,回到了屋內。 老邢頭突聞噩耗,又不勝酒力,躺到床上就沉沉睡去。韓舍慈因為需今日操練,不容過分傷感,把他安頓好就到演武場去了。到了場地,一隊隊士卒或有人失去親友暗自傷神,或有人憂心自身性命愁眉不展,眾皆惶惶。葛平離世,士卒們雖聚集在此,卻無人帶領操練。約莫過了半個時辰,才有個身披赤邊黑甲,頭戴金頂鳳翅盔的軍官被簇擁著走了過來。韓舍慈認得他是協守永安城的遊擊將軍朱載炯。 朱載炯徑直走向指揮臺,身後一個親兵先他上了臺,站在靠後的位置,立起旗桿,旗桿上飄著一個青色長條旗,上麵用黑絲繡著一列大字:燕雲鎮遊擊將軍署北軍都督府永安衛指揮同知朱載炯。另幾個親兵捧著太師椅就要放下。他擺擺手,轉而麵對著麵前百餘士卒站定。士卒們抬頭望著臺上鐵麵劍眉,須髯戟張的朱載炯,瞬間鴉雀無聲。 葛平不在,於是便由朱載炯的幾個親兵直接找各個伍長和隊長確認人數。過了半柱香時間,親兵跑到朱載炯身前稟報缺席人員及原因。朱載炯聽完,點了點頭,揮揮手讓他們下去,沉默片刻,垂著疲憊的眉眼,啞著喉嚨說道:“弟兄們,今早營裡何千總回來的消息大家想必已經知道了。據何千總查明,原本初九出關的葛把總一行人在麈子洞遇遇狄人伏擊,二十五人以身殉國,隻餘一人幸存。” 他的話又勾起了士卒們的傷感,有的心思敏感者已是偷偷垂淚。朱載炯接著說道:“與你們一樣,我也有至友因此離世。葛叔原,他與我同齡,也與我同年來這燕雲關,自建隆七年,至今已有三十年的交情。”臺下眾皆嘩然,士卒們從來都沒聽過葛平提起自己與在他們看來高高在上的遊擊將軍有這等情份。“葛叔原和我,正如如今的你們一般,因為一場酒一次關外的搭救而相熟,從那時起,我們就經常談天說地。這麼多年,他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朱載炯血絲密布的眼中露出精光,他大聲喝道:“隻解為國死,何須裹屍還。葛叔原他從未擔心戰死疆場,因為他知道,即使他身死,他的忠名將遠播鄉裡,他的名字將被刻在家鄉建祠供奉,使他流芳百世而被世世代代的子孫銘記。而在這永安城中,他也會在褒忠祠內向我大玄燕地的將士昭顯忠勇之意!” 士卒們聽得這番話語,有些胸中陡然升起一股豪情,在這苦寒之地,本就不為安穩度日。斬殺幽狄,身死以報國,死得其所正是男兒之幸。但也有一些人雖不以為然,但被氣氛裹挾,倒也熱血澎湃。朱載炯望著臺下士卒熱誠的目光,接著說:“何千總為了救治幸存者,今日是快馬趕回。但我等不可讓忠骨冷落關外,必要將其迎回。但光是如此遠遠不夠告慰烈士。”朱載炯接過親兵遞來的信件,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舉起手展示,“據須子峪堡前線探報,在其北五十裡尋得叱羅行蹤,正向堡城而來。新仇舊恨,這一次斷不可讓這些狄人活著離開,必要血債血還!”最後四個字,朱載炯抽出自己的配劍指向前方,已是咬牙切齒。 “血債血還!血債血還!”士卒們應聲回復,殺意震天。朱載炯望著幾欲怒發沖冠的士卒們,朗聲說,“眾將士聽令,三刻後,東城門集結,本將將親率遊擊營,爾等為先鋒,合須子峪,新山口之兵,必取狄血以祭忠魂。” “遵令!”士卒們應聲答道,便在各自伍長的帶領下疾步回營整備。 韓舍慈正要轉身離開,卻被剛才陪同朱載炯一同前來的何千總叫住了。何千總遞給他一封信,說道:“樓總兵那邊得知此事,已經派人把張度送到燕雲關去好生救治了,並傳話讓你帶著事件詳述給他,我已經寫好了,就在這裡。”韓舍慈看上去和何千總也不生分,接過信封收好,猶豫了片刻,說道:“何千總你也別太擔憂,錢把總他們說不定隻是在風雪裡走散了,並無什麼大礙。”何千總隻是苦笑,回道:“兩日未回關,前幾天那麼大的雪,怕是……”何千總搖搖頭,“馬上我隨著朱將軍一起出城,這兩天再找一找,哎,也是盡人事聽天命罷了。”韓舍慈也隻得點點頭,再次安慰一番,和何千總告別,往住的屋子走去。 回到屋內,老邢頭還在酣睡。韓舍慈看看他背痛下乾瘦的臉,幫他掖好被角,又出門去營房打了壺清水放在桌上。出門上馬,一路出了西城門向燕雲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