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哎呀!” 張生抱著右腳跳了起來。 “我的小腳趾啊!我真是服了,誰放的木盒子啊,這麼缺德!” 李二狗蹲下湊近樓梯旁邊擺放著的沉香木盒仔細看了看,撓了撓頭: “好像見過,又好像沒啥印象。” “去。”張生把李二狗推開也蹲下看了看,“你對啥都是這種感覺,真不知道是我上年紀了還是你上年紀了。” “掌櫃的,要不然我去把這玩意丟了吧,感覺不是咱客棧的東西,萬一有什麼牽扯呢?” “不行!不能丟!就算它是根廢柴,也得給我留著,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啊!” “好好好,就希望以後客人來了不會把我們當垃圾回收站。”李二狗舉手表示投降。 “嗯……”突然,張生捏起下巴,左看看右看看,上看看下看看,最後一拍手掌,“我知道了!” “掌櫃的,你知道是誰的了?”李二狗不可思議地問道。 “這倒不是。”張生提起木盒子,走到賬臺邊上,彎腰看了看賬臺桌腳的缺口,把木盒子卡在了下麵,“嘖嘖,嚴絲合縫。” “掌櫃的眼神真好!”李二狗狂拍馬屁。 “好了好了。”張生得意地揮揮手,“待會兒老孫估計就回來了,李二狗,你快去找個地方把他偷偷藏起來的這包煙鬥煙絲給埋了。” “得嘞!”李二狗接過布包,屁顛屁顛往後院跑去了。 “哎,這一天下來可累死我了,晚上關門之後得好好睡個覺!”張生伸了個懶腰,從嗑著瓜子看小說的王胖子麵前順走了一壺酒。 “等會。”張生剛要喝,突然想起一件事,連忙向王胖子問道,“這壺酒是加了水的嗎?” “加了。”王胖子頭都沒抬一下,“你選的嘛,掌櫃。” “你懂什麼,為了賺錢,不寒磣。”張生興致全無地放下酒壺,坐下之後趴倒在桌上毫無感情地大喊,“老天爺啊,你下錢吧,富死我吧!” “下了你也沒要啊。”王胖子吐了一口瓜子皮兒,“掌櫃的,那通緝犯的懸賞金,真就便宜了那富貴酒樓?” “王胖子,話不能這麼說。”張生趴著搖搖頭,“其實我想了想,人不能總是心存僥幸期待這種意外之財落在自己身上,有也好沒有也一樣,這錢不是我該得的,我寧願把它送給別人,要不然這事想得多了,我不就成了守株待兔那大傻子了嘛。而且怎麼說呢,我總覺得通緝犯吊死在他們門口和吊死在我們門口是不一樣的,在他們那可以變成名氣,在我們這興許就得變成冥氣了。最主要的,那富貴酒樓雖然拿了一千兩賞金,但這一千兩也不是那麼好拿的!層層報稅下來,到手估計也就五六百兩,還得他們家掌櫃前前後後折騰十幾天,哈哈,給他累個半死他還得謝謝咱呢!” 王胖子笑了笑,把瓜子全裝回鬥裡,遞到張生麵前。 “呦。”張生驚奇地感嘆,“今天怎麼了,會孝敬我老人家了?” “不是。”王胖子嗬嗬一笑,“換你手裡那個煙鬥。” “……你啥時候看見的?”張生露出便秘的表情,把玉質煙鬥拍在了桌麵。 “好歹當年我的諢名也叫做放哨王——四海。”王胖子得意地奸笑起來,掰開張生的手拿走煙鬥,邊回房邊搓著手中的煙鬥,“這玉真潤啊,我就不跟老孫說是你出的主意把他的煙埋起來了,明個兒見了掌櫃的。” 張生看了眼王胖子的背影,低頭看了看袖袋裡剩下的四五個煙具,小聲說了一句: “這眼神還放哨呢,怪不得咱沒混幾年就退休了,年輕人,跟我鬥?” …… 大約兩刻鐘之後。 孫師傅鬼鬼祟祟地從窗戶翻進大堂,瞅了眼昏暗的街道,手腳並用地把門窗快速關上了。 “張小子,醒醒。”他緊張地把趴在桌子上等人的張生搖醒,低聲說道,“我回來的路上見鬼了,關老爺呢,快讓我拜拜!” “在賬臺下麵呢。”張生打了個嗬欠站起來,把客棧大門鎖上,“什麼見鬼了,咱這一生壞事做盡,不見鬼那才叫真的見鬼了。” “哎,好好好。”沒理會張生的嘟囔,孫師傅從賬臺底下費勁地抱出一個布包搬到長桌上,擺好了香臺香燭,一邊念著“阿彌陀佛福生無量天尊關老爺見諒”一邊掀開了裹布。 隻見那綠帽紅臉的美髯公金雞獨立而起,一手比著劍指,怒目圓瞪。 “啊啊啊啊啊!”孫師傅驚恐大叫,和屁股下的板凳一同向後爆退了五米遠。 “鬼,鬼……”他指著武侯像,半天說不出一句話,隨後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啊?”張生一頭霧水地撓了撓頭,看了看武侯像,把神像的腿和手都放了下來,“這姿勢不夠威武嗎?那竇飛燕不就是這麼擺的?” 張生自己抬腿擺了兩下姿勢,皺了皺眉說道: “這不是還挺帥的……” 說罷他湊近孫師傅,摸了摸脈搏,給了他一巴掌: “老孫,孫五秒,快起來做賬了,欠了兩天的賬沒做了!起來,別睡了!” 孫師傅昏迷中隻感覺冥冥之中有惡鬼嘶吼,於是睡得更深了…… ----------------- “我真是謝謝你了,不知名的好心人。” 富貴酒樓的趙富貴掌櫃一瘸一拐地在小巷的爛泥板地上走著。 “接頭的人死了,貨物也消失了,衙門硬是要發賞金,那稅務局要是下來順帶查個賬可就不是三五百兩的小事了……” 按大齊律法,偷稅漏稅達一千兩以上者,斬! 趙掌櫃隻感覺脖子一涼,忙把毛領子給裹緊了。 “你也就這最後幾天了。”趙掌櫃悲觀地摸摸脖子,“按照律法你得被斬四次呢,咱家酒樓的大廚做鴨脖也就切三段,你倒是爭氣了……” 趙掌櫃走到碼頭,在石板路上擦了擦鞋上的泥,轉頭看了看破破爛爛的老江湖客棧,搖了搖頭。 他正要拐回自家酒樓,看見夜晚漆黑的江水突然停住了動作,暗潮洶湧的往事都上心頭,他忍不住對著空中生氣地罵道: “你娘的……你娘的,你娘的!” “我趙某人不辭辛勞為你鞍前馬後二十年,這次接頭人死了貨丟了說到底也不是我這個環節出的問題,憑什麼責任要我自己來承擔還要責罰我!現在我小命朝不保夕,你不仁休怪我不義!” 趙掌櫃從懷裡掏出一塊四角磨得很圓潤的長方形石頭塊,隻見上麵鐫刻著《妙法蓮華經》五個大字,他輕輕撫摸著這本石書,口裡念叨著: “你讓我大晚上去東林寺接應你偷取寶典,卻一點獎賞也沒有還對我大肆打壓,像你這種領導就活該破產!……唉,隻是可惜了我這三寸長的天鵝脖,要被無情的狗頭鍘砍嘍。” 趙掌櫃說著說著就狠狠一吐唾沫: “讓你也嘗嘗不是自己的環節出問題卻也要背黑鍋的滋味!” 趙掌櫃舉起石書,作勢要向江水裡拋去。 “唉。”他又把石書收了回來,輕輕地撫摸了一下,語氣溫柔地說道: “寶貝啊寶貝,這麼把你丟掉我還有點舍不得。” 趙掌櫃轉回身去看向破破爛爛的老江湖客棧,眼神突然變得悲憫起來: “搶不著生意的滋味很難受吧,都是打工人,苦了你們了,送你個寶貝石頭希望可以勉強補償你們受傷的心靈……” “等把這玩意兒送你們了,我就回家自裁,我可不想脖子被砍四次……” 他噌噌噌來到老江湖客棧的後院門口,打量了一下圍墻的高度,用手比劃了一下拋物線,右手使勁一拋……沒拋呢,又收回來了。 “這樣丟不進去啊。” 趙掌櫃思索了一下,轉了個方向背對著後院,用力吸了一口氣,向上一拋……沒拋呢,又給收回來了。 “萬一角度沒對,丟起來掉我腦門上咋辦。”他縮了縮脖子,有點後怕地想道。 “最後一次,不成功,便成仁!”趙掌櫃麵對後院,閉上眼麵目猙獰地往上一頂,石塊掉入院內,發出咚的一聲。 “進了?”趙掌櫃睜眼,“哎,進了,走了,走吧。” 轉身走了兩步,他又嘀咕道: “萬一官府沒來查我偷稅漏稅呢,那也不是不能過下去。” 他又轉頭,走到後院前,伸出雙手比劃了一下圍墻高度,墊了墊腳放棄了,糾結了一下想試試能不能開鎖,伸手半天又沒敢碰。 “哎呀,早知道不丟進去了,我怎麼會想自裁啊,我真是豬油蒙了心……” 他心事重重地離開了。 幾息後,趙掌櫃一個助跑回到後院門口,雙腳一跺,天鵝脖一揚,起跳了不到兩寸高,嘰裡咕嚕滑進了泥潭裡。 …… 孫師傅從床上恍恍惚惚醒轉過來,冬日的陽光斜斜地透過紙糊的木窗子打在他的臉上,他下意識搓了搓胡子,細小的浮毛和灰塵被陽光照得現形,在空中晃晃悠悠。 一個陌生的聲音從大堂傳來: “話說那盜聖張道生,那可是名副其實的江湖傳奇,初次知曉這些江湖傳聞,還是在本捕頭初入官場的時候,在揚州,學習一應事宜,那時候,哈哈,本捕頭才二十來歲,真是年輕啊……” 起猛了,聽見有人在講盜聖,今夕何夕啊,再睡會兒…… 孫師傅又閉上了眼。 “調去越州當差的前一晚,我們一應有誌青年在揚州府擺宴,結果當天啊,有一北魏暗諜,謀殺了廚子夥夫,給菜下了毒。我們幾十個朝氣蓬勃的青年門生,當場就死了兩個,真是可惡啊!正當大夥怒氣沖天之時,隻聽那時天上飄來幾句話:‘富貴無常,善惡有報!這寶貝我就收走了!’隨後一個白衣公子飄然而去……事後我們才知道,那北魏暗諜在翻墻逃跑的時候被天外飛來的一隻布鞋打中死穴當場斃命,而那事了拂衣去的盜聖,卻僅僅取了一枚東海夜明珠作為回報……” 啊? 孫師傅猛地起身,大口喘氣。 “李捕頭真是好見識,這等傳聞我還是第一次聽,不知那盜聖張道生都做過什麼好事,能像你先前所說的青史留名呢?”張生略帶心虛的聲音傳入後院。 孫師傅頭上冒出一滴又一滴的冷汗。 “盜聖本人在向人請教盜聖的故事?”孫師傅用力擦了擦汗,“這是哪年哪月,我做夢了?我穿越了?” 他下了床,穿起老年布鞋,小心翼翼地推開門。 “哦!那就說不完了,盜聖的腰牌知道吧?先帝爺禦賜的那塊!我說江州適合養老,就是因為當年江州黑道大會,壘了幾丈高的祭臺準備爭魁首,沒想到談笑間,那空蕩蕩的祭臺上突然出現了那塊腰牌,而在場眾人無一見得盜聖行蹤,於是紛紛心驚膽戰,以至於到現在江州的黑道都不敢過激犯禁,都是因為盜聖的餘威啊……” 在李捕頭激揚的話語中,孫師傅躡手躡腳地看了一眼大堂中央圍坐了一圈人的長桌,又躡手躡腳地回到了後院,呆愣地坐在了井邊。 “啊?不應該啊?”孫師傅大為震撼地看著自己的布鞋,“盜聖和捕快坐一桌了?” 忽然,他看見圍墻的墻根處插著一塊四角圓潤的陳年老石塊,便走了過去蹲下身察看了一下。 “佛經?為什麼插在這?”孫師傅把石塊拔出,拍了拍上麵的泥土,不經意間注意到土裡翻出來的部分露出了一小部分藍色的包裹。 他把包裹挖出來,輕輕打開,竟發現裡麵是自己的煙絲煙具! 這啥啊?衣冠塚?不,煙管塚? 這麼一看,剛才那塊石塊豈不是自己的墓碑? “原來……我不是穿越了。”孫師傅顫抖著手摸著井口坐下,“原來我是死了?” 孫師傅慢慢平靜下來。 “哦,原來我是死了。” 他站起來,好奇地摸了摸通鋪房門的灰塵。 “原來死後的世界是這樣的,和生前也沒什麼區別。” 孫師傅走進廚房,從鍋爐裡麵拿出一根玉米棒子,一邊啃玉米一邊向大堂走去。 路過樓梯間,他突然看見壁龕裡姿態已經恢復正常了的武侯像,連忙作揖鞠躬,嘴裡念叨著: “阿彌陀佛福生無量天尊,武侯先生,昨天是老夫失禮了,沒想到一覺醒來,你我竟成了同僚,日後還請您老人家不吝賜教,以正我輪回之路啊。” 孫師傅又鞠一躬,隨後慢慢踱步到了大堂中央,聽了一會兒眾人的話語,忽然舉起拳頭狠狠給張生腦袋捶了一下。 長桌座上,喝酒的嘬茶的嗑瓜子兒的吹牛的,一時間都愣住了。 “孫老頭,你有病?”張生捂著腦袋,站起身來破口大罵。 “阿彌陀佛福生無量天尊。”孫師傅雙手合十,“我死都死了,自然得講究一個念頭通達。” 隨後孫師傅忽然注意到呆愣著看著他的李捕頭,瞬間堆起慈祥的笑臉說道: “判官先生,你是來押我回閻羅殿的嗎?昨晚睡得太晚,抱歉讓你久等了。” 在眾人懷疑人生的目光中,孫師傅又給了李二狗和王胖子一人一個腦瓜崩。 “啊,爽!”他張開雙臂,舉頭嘆道。 “李二狗,王胖子。”張生給兩人使了個眼色,從賬臺下麵掏出雞毛撣子。 “三、二、一!” 李二狗和王胖子一起沖上前把孫師傅抱住,張生舉起雞毛撣子就是大殺四方。 “我讓你捶我腦袋,我讓你發病!” “啊!啊!別打了!” “我讓你念頭通達!我讓你阿彌陀佛無量天尊!現在爽了嗎!” “不爽,不爽!痛!怎麼我死了還會感覺到痛呢?” “不爽是吧!死你個頭!欠了三天的賬沒做!你要死也得給我死在賬臺上!” “不,不,爽,爽!啊!我的老腰——” “掌櫃的,你看著點,打到我們了!” “吃我一記‘啃完廟裡搶的南康燒雞再拿雞腿痛打野狗’棍法!” “掌櫃的,我錯了我錯了,我沒死,要被打死了!啊!” …… “所以你以為昨天撞見的捕快是鬼差,又以為李捕頭是判官?” 張生一臉無語地看著一頭大包抱著賬本“補作業”的孫師傅,嘆了口氣: “老孫,你說要放假我也準了,你要錢去怡紅樓我也準了,隻是讓你記得去趟醫館,怎麼能發生這種破事呢?” “老孫,孫師傅,封建迷信要不得啊!” “那我不信神不信鬼,難道信你嗎?”孫師傅瞥了眼蹲在門口等待徒弟巡邏歸來的李捕頭,低聲說道,“咱們的江湖‘冥’聲,那叫一個鬼見愁啊,別說我不信你,你覺得自己值得相信嗎?” “大膽!”張生一拍桌子,“退隱江湖之後……”,話音未落,他也看了外麵的李捕頭一眼,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壓低聲音說道,“咱退休之後,啥事不都是我張羅?你說說,這地皮,我盤下的,這客棧,我手把手建成的,這周邊的街坊鄰居,也都是我一個一個拜訪送禮才能那麼快地融入這裡,我有啥對不起你的地方!再說李二狗,剛來的時候他才多大啊,上學的年紀!當個跑堂整天跟客人賠笑,滿鎮子跑來跑去送菜買菜,他叫苦了嗎!還有王胖子,他年輕時候多好的眼神啊,現在被柴火熏得,都快得老花眼了!你呢?整天做個加減乘除就叫苦喊累,抽煙抽得客棧環境一落千丈,到現在都沒有女性客戶敢來,以至於李二狗和王胖子到現在都還是母胎單身!” “這……”孫師傅頓時語塞,漲紅了臉訥訥地說道,“好吧好吧,是我對不起你張生!” “什麼?聽不見!”張生掏了掏耳朵,一臉得意。 “是我老孫沒有融入集體,是我老孫辜負了組織,是我老孫對不起大家!”孫師傅雙手捂臉羞愧答道。 “這還差不多。”張生搖了搖頭,站起身來,“回工位去吧,好好表現。” 張生揮了揮手,袖袋裡一不小心掉出一根煙鬥。 “這是……”孫師傅從座位上緩緩起身,拿起煙鬥撫摸了一下,“我祖傳的燙金老榆木煙鬥?” “呃……”張生剛想解釋,袖袋裡又咚咚咚掉出三四個大小不一的煙具。 “我的禦貢鑲金煙盒!我的點染勾絲煙袋!我,我的……” 孫師傅雙目充血拍案而起,拿起賬臺上的雞毛撣子大叫道: “混賬小子,壞我道心,納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