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江湖有多起傳聞。 其一是遼東狂徒竇飛燕出於不知名原因吊死在某某酒樓門前,其出手搶奪的、由揚州府收藏保管的“天下第一劍”不明蹤跡,流落於江湖之中。 其二是東林寺鎮法寶典《妙法蓮華經》孤本不翼而飛,引得江南武林大為震動。須知《妙法蓮華經》是佛家世傳寶典,傳說暗藏不傳佛法和無上內功…… “啊!——” 張生推開了客棧的門。 “多麼暗淡的晨光,多麼稀少的人群,多麼平靜又無聊的一天,又新鮮地到來了!” 他回頭看向已經在擺放桌椅的李二狗,嘆了口氣,無所事事地坐在了門檻上: “這江湖的風起雲湧,都已經和我們毫無關係,采訪一下,二狗,有什麼感覺?” 李二狗甩了一下抹布,擦了擦煮沸後湧出茶水的壺,拿起掃帚開始掃地,“掌櫃的,我很忙的,而且我沒怎麼經歷過江湖——來抬一下腿,挪一下屁股,好嘞——自然就沒啥感覺。” 張生哦了一下,視線轉向慌慌張張收起煙袋的孫師傅,還沒說話,孫師傅就回道: “講道理還是行走江湖的時候更自由——別用那種眼神看我,我當然說的不隻是抽煙!——但我也這把年紀了,這種平靜的生活應該更適合我……也說不定呢!” 張生看了眼賬臺後麵的關老爺,搖了搖頭,用奇怪的眼神,盯著孫師傅由於踩在一個木盒子上不斷抖腿而露出一截煙管的袖口,慢慢走到了後廚。 “王胖子,采訪你一下!”張生在沸騰的鍋爐聲和劈裡啪啦的木柴聲中大聲喊道,“遠離江湖紛爭是什麼感覺!” 王胖子給吊著的燒雞改了改花刀,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示意聽不清。 “我說!”張生靠近王胖子,“遠離江湖紛爭是什麼感覺!” 王胖子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四周看了看,打開一個瓷缸子,掀開鎮在上麵的好似刻了什麼字的圓潤石塊,夾了一片醃菜塞進了張生嘴裡。 他擺著口型問道:“什麼味道?” 張生猶豫片刻,回答:“呃,鹹的?” 王胖子翻了翻手,聳了聳肩,把張生推出了廚房。 “他說我是閑的?” “他說我是閑的?!” 張生愣了半天,感覺這個客棧好像不是很需要自己,惱怒地走出了門。 “哇呀呀呀,哪裡逃!” 剛出門,迎麵就撞上一人,張生原地打了兩個轉,定睛一看竟是捕快小三,小三撿起掉在地上的刀,扶了扶帽子,甩了甩頭: “來不及解釋了,賊人,哪裡逃!” 話語剛落,小三就火急火燎地跑遠了。 張生疑惑地撓了撓頭,剛轉了個身,又撞上一人。 捕快小四躬了兩下身,連忙說道: “不好意思啊張掌櫃不好意思,公務在身!” 小四跟在小三的後麵,也跑遠了。 張生一頭霧水地看著兩人的背影,剛想轉身,忽然心生警兆,立馬往後跳了一步。 果然下一刻,李捕頭舉著刀,喊著“賊子休走”,沖過張生剛才所在的位置。 張生呼出一口氣,差點被李捕頭捅了個透心涼,還好還好。 幾息之後,李捕頭又殺了個回馬槍,喘著氣對張生說道: “在抓賊人,張掌櫃來個燒餅,記在小三賬上。” “二狗!燒餅!”張生向客棧裡麵喊了一句。 “燒餅來嘍!”李二狗遠遠地應了一聲,隨後一個燒餅直接飛來,張生手一伸,勾住燒餅的提繩遞給李捕頭。 “抓到賊人記你一功。”李捕頭笑嘻嘻地啃了一口燒餅繼續去追了。 “大清早的,抓誰呢?”張生跟著走到轉角,遠遠地看了看跑姿各不相同的三人,“每個人都這麼忙,真好啊。” 而此時,客棧的另一個轉角,翻著跟頭跳下來一個人,扒在墻上看了眼已經空蕩蕩的街道,拍了拍黑色長衫上的灰塵,哼了一聲: “就這點道行還想抓我胡不黑,也不看看我是誰的徒弟!” 胡不黑理了理頭頂的黑色小冠,整了整左邊臉上的玉質麵具,從腰帶下抽出一把扇子展開搖了搖: “卯時三刻了,飲個茶先。” 他大搖大擺地走進老江湖客棧,合起扇子,拍了拍手: “夥計,來壺浮梁仙芝!” “客官!”李二狗一如既往地熱切笑著迎上來,搓了搓手,回道,“這個,沒有!” “那……”胡不黑玩弄著手裡的扇子,“來壺遂川狗牯腦吧!” 李二狗保持著笑容擦了擦汗,“這個……可能也沒有。” “那廬山雲霧?”胡不黑表情漸漸凝重,猶疑地問道。 “啊哈哈……”李二狗的麵部表情幾乎快要繃不住了,“這個……真沒有。” “呦,李二狗,怎麼了?”在這關頭,張生正好回來,一踏進門就看見李二狗快要塌掉的假笑。 李二狗聽到聲音連忙求救似地看向張生,如釋重負地叫道: “掌櫃的……” “……師父?!” 卻是胡不黑一轉身見到張生,下意識地大喊起來,幾乎控製不住自己的音量。 “師父?”李二狗笑容僵住,看向激動的胡不黑。 “師父!”胡不黑手中的扇子掉落在了地上,“您還活著!” 張生呆楞了一會兒,表情逐漸變得復雜,他拍了拍胡不黑的肩膀,萬千思緒堵在嘴邊,最後擠出一句: “小黑,你犯啥事了被衙門追啊?” “師父……你怎麼知道?” “也不看看你是誰的徒弟……” 胡不黑激動的神情瞬間凝固,嘆了口氣撿起扇子,坐在了大堂中央的長桌旁。 “二狗,關門,叫老孫和王胖子過來。” “好,好嘞。”李二狗捏著抹布轉身離開了。 張生從賬臺上把清晨的第一壺茶提起落座,倒了一碗茶,茶水還溫著,胡不黑接過茶一口飲下,咂了咂嘴: “枸杞、黨參、當歸、黃芪,師父,你還是那麼愛喝養生茶。” “養生是一種心態……”張生剛要再說些什麼,隻見王胖子和孫師傅掀開廚房的簾子鉆了出來,各自擦了擦手上的油脂坐在了長桌旁。 “還以為是偷偷加餐要被掌櫃的清算了,沒想到竟然是你小子,小黑,好久不見!”王胖子拍了拍胡不黑的背,笑嗬嗬地說。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小黑,來。”孫師傅終於堂而皇之地點燃了煙管,自己抽了兩口,遞給了胡不黑。 胡不黑吸了兩口煙草,欣喜的眼神逐漸染上難以釋然的悲傷,他嘆了口氣: “原來你們都還活著,活著……也好。” “小黑,這事兒說來話長……”孫師傅開始往另一隻煙鬥裡塞煙絲,他嘶啞著嗓子正想慢慢解釋。 “既然如此,那就長話短說好了。”胡不黑把煙管拍在桌上,站了起來,深吸一口氣,“我已經在兩年前加入五色會了,這次來到尋陽,正是為了執行五色會的任務,找尋失蹤的‘天下第一劍’!” “什麼?”眾人驚道。 “小黑,你怎敢!那可是五色會!”王胖子拍案而起,急道,“傾覆王朝的野心昭然若揭的五色會啊!” “我知道!”胡不黑捏緊扇子,看向長桌末端沉默不語的張生,“可是兩年前,當我得知皇帝將你們……都殺死以後,除非投向北魏,否則我也隻有這一條出路!” “但如今得知你們都還活著,我竟一時間不知道是什麼感覺,心裡好像洋溢著一絲歡喜,但壓抑著被隱瞞的惱怒。”胡不黑捏著扇子的手輕輕顫抖,“也罷,木已成舟,多說也無益了。” “小黑。”張生端起茶碗又放下,終於開口說道,“兩年前的爭端事發突然,我們臨時決定假死脫身,那時候你的事業剛剛有起色,若你得知我們還活著隻會害了你。因此我們決定放棄復仇,也放棄我們幾個的江湖恩怨,等到盜聖這個名頭被人徹底遺忘後再去找你,可沒想到你,唉……” “你可是我的師父……”胡不黑咬牙說道。 “師父怎麼樣了!”“師父你還好吧!” “小三小四,歇會,先不找了,渴死我了。” 這時外麵突然傳來聲響,李捕頭帶著小三小四推門而入,三人吵吵鬧鬧,和站立著的胡不黑對上了眼。 場麵一度陷入安靜,張生雙手悄悄伸進袖袋。 “……哦,說啥來著,跑堂的,打壺水來!”李捕頭隨意地晃了一眼長桌上的眾人,拱了拱手,“吃著喝著呢,慢慢吃慢慢喝。” “李捕頭辛苦。”張生鬆開手中的暗器,“李捕頭要抓的賊人抓到了?” “沒有呢,師父說他累了!” “師父說工作上的問題做不來不必強求!” 倆小捕快一前一後的說道。 “哎哎哎。”李捕頭接過李二狗送來的水喝了一大口,“你們可要知道我們這次的目標是誰!” “是誰?”張生隱蔽地看了一眼低頭不語的胡不黑,順勢問道。 “嘿!”李捕頭一隻腳踩上板凳,揚起手,“那可是盜聖最得意的弟子,‘玉麵貍貓’胡不黑!” “是‘玉麵貍’!”胡不黑忍不住糾正了一下,“貍貓聽起來也太掉價兒了!” “朋友,你說得對。”李捕頭放下腳拱了拱手,拿袖子擦了擦板凳坐了上去,“那‘玉麵貓貓’何等人物,傳說他輕功舉世無雙,猶如羚羊掛角,天馬行空,就算在他師父盜聖麵前,也是不遑多讓啊!” “是‘玉麵貍’!”胡不黑扯著嘴角低聲嘟囔。 “所以你們跟丟了?”張生揉了揉額頭。 “嗨,豈止是跟丟,壓根兒就沒見著影子!”小三搶答道。 “打住。”李捕頭揮了揮手,“我知道半途而廢不光彩,但就我……不是,就我這倆徒弟能在‘玉麵山貓’麵前走上一個照麵嗎?不能。繼續做下去固然精神可嘉,但放棄也是一種需要勇氣的決定,大不了我領個罰,也總比他倆出現生命危險來得好。” “師父……”小三小四飽含熱淚地喊道。 “是‘玉麵貍’……”胡不黑也飽含熱淚地撇開腦袋喊道。 “收。”李捕頭虛抓了一下手,“最後嘛,那盜聖義薄雲天嫉惡如仇,想來他徒弟也不會差到哪去。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盜聖失蹤兩年了,我也希望這‘玉麵花貓’能扛起整治黑道的重擔!秀出江湖扛把子的風采!不是,我說,從剛才開始你就一直側臉對著我,你乾什麼!” 李捕頭指向胡不黑,“你也有側臉綜合癥,不能正臉見人?我看你不爽很久了,一直斜眼看我!你給我起來!” 胡不黑還在捂著臉低頭嘆息,“是‘玉麵貍’,是貍啊!” “你在那嘀嘀咕咕什麼呢,這麼不尊重人民公仆?大膽!” 張生連忙站起來打掩護: “李捕頭別跟年輕人一般見識,這孩子剛到尋陽水土不服,昨晚又是側躺著睡覺,這不今天就浮腫了。你看,你看。” 胡不黑愣了一下,忙給自己甩了一巴掌,展示了一下紅腫的側臉。 張生擦了擦汗,繼續說道: “哎,我們當長輩的總是叮囑這叮囑那,這年輕人啊就是不聽,直到撞上南墻才悔不當初,李捕頭你說是吧!” “確實是。”李捕頭看了看身邊倆小捕快,嘆了口氣站起身來,“張掌櫃,我先帶這倆娃回去復命了,下次再聊!” “慢走啊李捕頭!”張生看著三人走遠,隨後轉頭看向胡不黑,“小黑,總之這趟渾水你先別蹚了,那勞什子天下第一劍也別找了,找個機會把五色會的上下線甩開然後回來吧。” 胡不黑輕輕把麵具戴好,搖了搖頭,略帶失望地說道: “師父,你怎麼就是不懂呢……” 瞬息之間,在場人隻看一道影子縱橫閃過,胡不黑舉起雙手,張開,一把煙絲和一根油紙包的雞腿落在桌麵。 “我的雞腿!”王胖子翻了翻空蕩蕩的口袋,驚聲叫道。 孫師傅吸了吸煙鬥,呆愣地吸了一嘴空氣,這才反應過來: “我的煙絲!” 然而胡不黑隻是虛捏了捏手,復雜地看向張生。 張生輕輕撚住扇子的末端,將扇子放在了桌麵。 “師父!”胡不黑捶了一下桌麵,“你擁有如此高深的實力,卻偏偏屈居一隅,這難道不是對生命的浪費嗎!我還小的時候,你就教導我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難道是一句哄人的謊話嗎?” “小黑。”張生端起茶碗嘆了口氣,“我不隻是作為匹夫有對於天下的責任,更有對於你們的責任。我不隻有在座的親朋,也有遠方的好友。而且,我也不是隻有你一個徒弟,這些都是我的責任啊。” “是嗎?”胡不黑看向局促不安的李二狗,冷笑了一下,“我會以我自己的方式向你證明,偏安一隅從不是解決天下紛爭的手段!” “等會!”張生叫住已經半隻腳邁出客棧大門的胡不黑,“小黑,江湖紛爭是永遠不會停息的,有人的地方就會有紛爭!” “師父,你也無法永遠離開江湖。”胡不黑沒有回頭,“道不同,不相為謀!告辭了!” 張生放下已經涼透的茶水,慢慢展開胡不黑沒有拿走的扇子。 看得出來有好好清理過但還是汙漬斑斑的扇麵上,寫著“道生風月”四個大字,落款是“張道生”。 他看了看垂頭喪氣的孫師傅和王胖子: “老孫,王胖,你們說……” 孫師傅和王胖子腦袋裡轉過無數安慰的話語,看向神色凝重的張生。 “你們說……夕陽紅江湖團體,還有市場嗎?……” 兩人瞬間呆住了。 …… 亥時一刻。 咚咚咚。 張生的房門被敲響了。 “進來。” 李二狗提著青銅提燈,推開了門。 “師父,還沒睡呢。” 坐在北麵窗戶口沒有點燈的張生回頭看了一眼,招了招手。 李二狗關上門,坐在張生邊上,熄了提燈。 “師父。” 張生指了指深夜漆黑的江麵上點點的漁火,問道: “二狗,這種景色看了幾年,看膩了嗎?” 李二狗撓撓頭,回道: “師父,我是個粗人,平時不看這些東西的,不過現在一看,也蠻好看的。” “哈哈。”張生笑了兩聲,“我倒是天天看。這尋陽江頭夜夜的漁火,和當年建康城內的萬家燈火、廬山初雪夜的昏黃柴火、南康鬱孤臺下的蓮燈星火,這些火光漂浮在紛亂的大齊的記憶裡,就像一片偌大的……偌大的……” “江湖?”李二狗看著眉頭緊鎖的張生,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哦對,是江湖。”張生眉頭舒展開來,接著他和顏悅色地問起,“想見識一下這所謂的江湖嗎?” “想。”李二狗老實地點點頭,但他又想起今天到訪的胡不黑在一瞬之間便搶走了孫師傅和王胖子的隨身物品,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搖搖頭道,“但我做不到像胡不黑那樣強大。” “你沒必要像胡不黑那樣強大。”張生摸了摸李二狗的頭,“每個人的江湖都不一樣,你可以在市井挑茶,也可以在塞外縱馬,可以在廟堂之上,也可以在山河之中。” “哦。”李二狗似懂非懂點點頭,隨後他問道,“師父,為什麼兩三年了,你都不教我武功呢?” “練功先練心。”張生掏出五枚銅錢放在桌上,“十多年前,我還是個以乞討為生的孩子,我的心,就練在這五文錢之上。你也要好好想想,你的心在哪。” 李二狗露出好奇的神色,但張生沒有給他提問的機會,抓住他的衣領就躍過窗口跳上了房頂。 “我給你打通穴位!”張生迎著冬風大聲說道,“你試著使出你心中的輕功步伐,讓我看看你對武功的想象!” 張生掏出綁在腰帶上的扇子,啪啪啪運功給李二狗打了十幾個下肢穴位,隨後度了他一口真氣,喊道: “跑!” 李二狗捏住抹布,一腳踩在屋脊上,用力躍了出去! “哈哈哈,師父我能飛了師父!” 李二狗甩著抹布激動地大喊,正要回頭看張生,一不小心往下瞟了一眼,頓時心中一慌,腳下真氣一散。 “啊啊啊好高啊救命!……啊!” 看著劈裡啪啦砸斷了鬥拱又壓壞了推車的李二狗,張生默默捂臉。 “胡不黑不敢騎馬也就算了,李二狗,你怎麼恐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