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梅雨難居(1 / 1)

江畔一隻雞,聲聲催天明。   張生打了個嗬欠,把毛筆放下,滿意地看了看自己龍飛鳳舞的字跡,打開了門。   “開門啦,都起床,要開門啦!”   張生才喊了兩句,就看見樓梯間彌漫著一股渾濁的煙塵,其中隱隱閃動著火光。   “我去。”他愣了一會兒,立馬用袖子捂住鼻子,噌噌兩下從二樓走廊跳進了後院。   “走水了!胖子老頭二狗別睡了!走水了!”   “掌櫃的別叫了。”王胖子啃著饅頭從後門探出腦袋,“他們玩得正歡呢!”   “啊?”張生一頭霧水,拿出扇子揮舞著往大堂走去。   “孫師傅,你看我這樣是不是差不多了?”李二狗的聲音從濃煙中傳來。   “你這還差點感覺,不過你小子還有點悟性,再給你兩年勉強能達到我三十年前的境界。”孫師傅沙啞的聲音自賣自誇道。   “真的嗎?那我就能去闖蕩江湖了?”   “那當然!我孫五秒是什麼人?我說的話那就是真理!你不知道,我的武功可比你那便宜師父高多了,當年我們幾人無數次死裡逃生都是多虧我斷後!”   “哇,孫師傅真是深藏不露呢!”張生按捺著蓬勃的怒氣,出言附和道。   “那當然!也就是我年紀大了不跟張小子爭,不然……”   “孫師傅。”李二狗的聲音顫抖著傳來,“掌櫃的來了。”   “誰來了都撼動不了我孫五秒的地位!”孫師傅話音剛落,突然反應過來,“誰來了?”   “我!”張生額頭上青筋跳動著,拍了拍孫師傅的肩。   “啊!”孫師傅慘叫一聲,咬住煙鬥來了個史詩級過肺,轉頭向張生吐出一大口煙霧,“二狗,風扯緊乎,煙行術!”   兩人順著自己吐出的煙氣快速地飄走,張生抓了個空,冷笑一聲,不緊不慢倒了碗茶,隨後從袖子裡抖出兩枚銅錢,大袖一揮!   啪!啪!   一老一小摔落在後院裡,痛呼著捂著屁股打滾。   張生掀開門簾,冷冷地看著唉聲嘆氣的兩人,喝了口養生茶說道:   “限你們一刻鐘內把客棧收拾好準備開門,不然你們倆這個月的工錢就別想要了!”   “是,掌櫃的……”   “還有你!”張生指了指蹲在後門看戲的王胖子。   “我?”王胖子吃驚地張開嘴,還沒來得及嚼的饅頭掉了一地。   “你!”張生組織了一下語言,沒組織出來,“罪名待定!”   “哼!”張生看了看還是煙霧彌漫的大堂,轉身走向後門,路過地上打滾的兩人時還一人踢了一腳,推開後門,把手中的碗塞到了王胖子手裡,接著把王胖子手裡的饅頭給拿走了。   留在後院的三人麵麵相覷,垂頭喪氣。   ……   張生走到了大街上,忽然愣了一下。   沿街叫賣的人零零散散的,卯時二刻的早市還不算擁擠,燒糖人的老漢火爐還沒點上,烤地瓜的婆婆剛剝開昨夜剩下的地瓜焦皮,鄰居家紙窗後影影綽綽看見小孩背起包裹準備上學去。沒人知道今天會不會落雨,或者會不會打雹,隻是習慣或者生計使然,大家都早早地來到街上。   江湖在哪裡,沒人知道。但張生心中,卻開始覺得紛爭與太平,是同一枚銅錢的兩麵,大事和日常,也是一貫銅錢和一枚銅錢之間的關係罷了。   他嘆了口氣,打算今天去梅雨居一趟。   梅雨居是江南地區最大最多的連鎖青樓,當然這是在一般群眾眼中的形象。在行走江湖的人眼中,梅雨居就是最大的情報中介機構,不止是在梅雨居吃花酒的恩客會在酒桌上互通有無,梅雨居本身,也會買賣情報。   雖然逛青樓在這個年代也沒什麼值得道德譴責的地方,但是張生一直在想,為什麼情報機構總是青樓呢,難道就不能是賭坊、糖水鋪子或者客棧嗎?   穿過尋陽城東的牌坊,路過尋陽城北的石碑,張生離開主路,拐進小巷,在一家張燈結彩的門麵前邊停下,敲了敲門。   噠噠!   清脆的小鼓正在敲著,從門內探出來一個塗脂抹粉的龜公,夾著公鴨嗓兒叫道:   “爺,這麼早就來照顧生意啊!”   “第一次來,不懂規矩。”張生笑著拱拱手,拍了拍龜公的手臂,留了兩錢銀子在他手裡,“勞官爺上樓問問,可有哪位姑娘還沒睡呢?”   龜公默默掂了掂手裡的碎銀,堆起笑臉,“哎,這位爺愛安靜,正好一樓散桌滿了,咱去二樓的雅間!寒梅雅間有請!”   張生隨龜公進了門,接過小廝遞來的牌子,拱了拱手上了樓,在走廊最東邊的房間前停下腳步,看了看門框上刻著的“隻言花是雪,不悟有香來”,推門而入。   雅間光影朦朧,漂浮著一絲黯淡的梅花香氣,書桌頭上的木牌筆走龍蛇地寫著“梅雨居,大不易”,略帶褶皺的床鋪頂上吊著一圈柔曼的紗,在微微敞開的窗吹進來的涼風裡溫婉地飄動。   張生左看右看,掏出扇子扇了扇,徑直坐到了窗戶邊上。   沒過一會兒,雅間的屋門被敲響了。   噠噠!噠!   抱著七弦琴的姑娘在樓下微弱的鼓聲中輕步走進,靜悄悄地關上了房門。   “公子晨安。”那姑娘將七弦琴放在正對著床尾的茶桌上,看著搖著扇子的張生笑了笑,竟也緩步走到窗旁坐下,“公子好生靜氣,怎麼這般沉得住氣,竟像穩坐釣魚臺的薑太公一樣。”   “姑娘難道是在說自己是甘願上鉤的魚嗎?莫要說笑了。”張生合起扇子放在桌麵上,“我此次前來,不為別的,隻是……”   “噓……”姑娘伸出手指輕輕點了一下,隨後笑著說道,“要想魚兒上鉤,除了要打窩,還要等魚放鬆警惕,公子莫心急。”   “釣場中有釣場中的規矩,梨園裡有梨園裡的規矩……”姑娘打開門,從小廝手裡接過一盤茶點,平穩地端到張生麵前,“梅雨居,也有梅雨居的規矩。”   “我可沒有點茶點,不會強製消費吧?”張生拿起一片酸棗糕,又猶豫地放下了。   姑娘忍不住笑了出來:   “怎麼會呢,放心吧公子,你是來梅雨居布施的恩客,這些啊,是梅雨居為了感謝你的善心回贈你的茶點。”   “好吧。”張生拿起浮梁產的瓷杯喝了一口茶,“那麼,茶點姑娘,這我也上餐桌了,可否談正事了呢?”   姑娘嗔怪地甩了甩衣袖,說道:   “巧舌如簧!我可不是贈送給你的茶點,叫我梅十一就好。”   “梅十一。”張生點了點頭,往嘴裡塞了兩塊黃元米果,舔了舔手指,“我想知道‘玉麵貍’胡不黑近兩年的行跡,還有‘天下第一劍’的情報。”   梅十一笑容瞬間消失,她警惕地到門口看了一眼,接著甩出水袖關上了窗,看著還在吃桂花糕的張生,無聲地走到茶桌旁坐下:   “張生,信恩元年生人,祖籍南康,溯德年間求學廬陵書院,直至先帝駕崩,也就是兩年多以前,你變賣家產來到尋陽城東碼頭盤了塊地,趁著新帝新政的商業春風成立了一家客棧小賺一筆,直至今日。張掌櫃,從你的這份履歷上我看不出任何你能接觸到江湖事宜的機會。”   “別緊張。”張生皺起臉吞下嘴裡的山楂糕,拿起竹編碟子邊上的兩片豆巴子,啃了一口,“梅雨居應該不至於對每個來尋求商業合作的客人都追根問底吧?會員實名製都在青樓落地啦?”   “當然不會。”梅十一又揚起明媚的笑臉,輕輕地緩步靠近張生,“隻是出於我個人的好奇,一家小客棧的掌櫃,想知道這麼多江湖秘聞是為了什麼?”   “張公子,不會被人當成棋子使了都不知道吧?”梅十一俯下身,右手的食指中指之間突然抖出一條刀片,直直地向張生紮去!   刺啦!   張生拿起果碟中的蘋果,手裡捏著剛奪來的刀片開始削皮。   “梅十一姑娘,真是太客氣了。”   梅十一驚訝地看了看自己空無一物的右手,神色一正,規規矩矩地坐在了床上。   “五十兩不二價。”   “多少?五十兩?”張生被蘋果嗆了一下,轉頭看向一本正經的梅十一,“大姐,你別框我!”   梅十一笑嘻嘻地挑了挑眉,嘴上卻十分官方地回答:   “小本經營,生存不易,概不講價,最終解釋權歸本店所有。”   “你們這都是無本買賣,哪來的生存不易?”張生悲憤地啃了兩口蘋果。   “哎呀,平臺是這樣的,你愛買不買嘍。”梅十一晃蕩著腳躺在了床上。   “搞平臺的真流氓啊!”張生嘆了口氣,把蘋果核丟進垃圾桶裡,對著床上的梅十一問道,“小妹妹,我變個戲法你想不想看?”   “哦?”梅十一站起來,走到張生對麵坐下,“我想看不等於可以不付錢哦。”   “我變完戲法就有錢了!”張生神秘地笑笑,把竹編碟子倒扣在邊桌上,開口問道,“梅姑娘,變戲法之前先采訪你一下,作為一位經濟自由的新時代女性,你一般隨身攜帶多少錢?”   “啊?”梅十一露出警惕的神色,“二十兩,怎麼了?”   “二十兩,還差三十兩。”張生點了點頭,繼續問道,“那麼,第二個問題,你有什麼喜愛的飾品或者吉祥物會佩戴在身上嗎?它們都花費了你多少錢呢?”   “嗯……我想想。”梅十一捏住自己的下巴思考了一會兒,“我的翡翠鑲金玉簪,大概價值十五兩銀子,祖母綠雕花銀耳墜,十兩左右,杏林堂特製藥草香囊,五兩的樣子,還有……”   “停停停。”張生擦了擦汗,“哈哈哈,梅姑娘,你富有得讓我有點汗流浹背了,這樣就差不多夠了……”   “來,看好了。”張生按住竹碟,吹了一口氣。   梅十一隻覺得眼前一閃,張生便翻開了竹碟,隻見那竹碟下麵,不知什麼時候多出了二十兩銀子,一枚玉簪,一對耳墜和一袋香囊。   “啊?”梅十一大驚失色地摸了摸自己空蕩蕩的口袋,連忙上下檢查了一下,尖聲叫道,“這些都是我的東西!香囊還是我貼身攜帶的!流氓!”   “對啊,都是你的東西。”張生扒拉著桌子,生怕下一刻梅十一就失心瘋了。   “你的錢呢?”梅十一捶了一下桌子,站起來吼道。   “我沒錢啊!”張生十分無辜地說道。   “你不是說你變完戲法就有錢了嗎?”梅十一咬牙切齒。   “對啊!”   “錢呢?”   “在這兒呢!”   “這是我的錢!”   “對啊!”   “……行。”梅十一艱難地平復了一下心情,“不玩虛的了,二十兩,隻收你個出勤費行吧?”   “二十兩也沒有。”張生小聲地說道,看見梅十一張牙舞爪地站起來,他連忙補充,“不過我可以賣你們一個消息。”   “什麼消息,保真?”梅十一端起張生的茶杯,倒滿了茶,狠狠地喝了一口。   張生從口袋裡撚出五枚銅錢,放在桌子上。   “你又玩我?”梅十一剛拍了下桌子,又突然湊近喊道,“不對,不對……”   她拿起陳舊得略帶銹跡的五枚銅錢,摸了摸上麵那被劍尖擊中過的痕跡。   “盜聖出現了?!”   梅十一失聲喊道。   ……   走在回家的路上,張生瞇起眼睛擋了擋正午略顯耀眼的陽光,打開了懷裡的紙條。   “兩年前,‘盜聖’疑似失蹤,其徒弟‘玉麵貍’不知得到了什麼消息,竟於皇室秋獵時公然刺殺新帝,被禦前高手‘滴光花’擊退後加入五色會,兩年內獵殺了超過十名為官不正的在職官員。一時間朝廷人心惶惶,‘玉麵貍’公然叫囂稱,‘盜聖’不歸,朝廷不寧。一個月前,‘遼東狂徒’越過北魏邊境線進入大齊,於揚州府殺二十餘人奪走‘天下第一劍’隨後消失無蹤,直至幾日之前被發現吊死在尋陽碼頭。而五色會放出消息稱對此次行動負責,同時‘玉麵貍’也將受任出發尋找失蹤的‘天下第一劍’。”   張生收起紙條,打開另一卷紙。   “‘天下第一劍’原稱‘道生劍’,是‘盜聖’張道生自作用劍,相傳張道生初入江湖之時,一人一劍掀起血雨腥風。後張道生自覺殺孽過多,將佩劍棄於長江之中,從此不再傷人性命。而道生劍幾經輾轉被一漁夫撈起,又被殺人越貨,江湖得知存有此劍,皆人心浮動,揚州府為平定江湖事宜,出兵奪劍,鎮於府邸之內。”   “啊?”張生大吃一驚,“我暈船的時候不小心掉水裡的劍?”   他捂臉嘆息,又想起當年自己本來想跳河撈劍,結果被孫師傅攔下並刻了一道痕跡說到岸邊再撈的傷心過往。   張生越想越生氣,頂著大太陽跑到城西找煙商買了一兩水煙葉,又跑到礦場買了一錢黑火藥,狠狠地混在了一起,塞進煙袋裡打算給孫老頭來點教訓。   -----------------   “梅十一,今日有何收獲?”   身穿著菱形短擺黑袍,腿著縛袴的中年男人背對著梅十一,端詳著墻上掛著的畫。   “大人,屬下有一事難以定奪。”梅十一恭恭敬敬地把五枚銅錢呈上桌臺。   “哦?”中年男人撫摸了一下畫裡的道生劍,回頭一看,大笑出聲,“我就知道這老東西還活著!這銅錢從何而來啊?”   梅十一嘆了口氣,困惑地搖了搖頭,“是一個名叫張生的青年男子給我的。”   “青年男子?”中年男人聽罷也搖了搖頭,“那就不可能是他,盜聖縱橫江湖十幾年,怎麼可能是個二十來歲的小毛頭?”   “屬下也不明白。”梅十一摸了摸口袋裡的銀兩,“但那張生手上功夫也確實了得。”   “哦?”中年男人看了看表情確實有點疲倦的梅十一,“梅十一,辛苦你了。”   梅十一不明所以地點點頭。   “那張生還說了什麼?”   “就是詢問了一下‘玉麵貍’和‘天下第一劍’的情報。”   “這定是那盜聖要找回佩劍,重新掀起血雨腥風啊!還有呢!”   “呃……沒有了,那張生挺能吃的。”梅十一嫌棄地說道。   “啊?”中年男人愣了一下,“也行吧,能吃是福。”   “我猜啊,定是那盜聖暗中卷土重來。”中年男人撚了撚胡子,“這次不當獨行客,要培養江湖勢力了!哈哈哈,真是令人興奮啊,這兩年江湖一潭死水,偏偏朝堂風雲變幻,我都快坐不住了!”   “梅十一!”中年男人轉身,嚴肅地命令道,“叫各地的探子密切關注江湖動態,有什麼新興勢力的活動立刻匯報我,還有,關注一下朝堂動靜,看看皇帝知道盜聖還活著有什麼反應!”   “是!”   “山雨欲來啊……”中年男人倒了杯滿是枸杞的養生茶,吹了吹,“梅雨居,大不易吶!”   -----------------   嘩啦啦!   張生掄起兩條腿極速沖入客棧跑到後院。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下雨了!胖子老頭二狗別睡了,下雨了!快收衣服啊!”   “掌櫃的別叫了。”孫師傅叼著煙鬥從廚房探出腦袋,“他們玩得正歡呢!”   “啊?”張生一頭霧水,總覺得這場景有點似曾相識。   “王大哥,你看我這樣是不是差不多了?”李二狗的聲音從柴火的劈啪聲中傳來。   “已經很不錯了,當年你師父弄這些東西的時候,夾了好幾次自己的手呢!”王胖子爽朗的笑聲無情地揭張生的老底。   張生聽不下去了,用力推開廚房的大門。   王胖子和李二狗滿頭是灰,手上拿著剛成型的捕獸夾,洋溢著快樂的笑容抬起了頭。   “很好玩?”張生鬆了鬆筋骨,冷笑道。   於是——   在黑雲壓城城欲摧的狂風暴雨中,盜聖的江湖勢力在無人知曉的陰暗角落對不明真相的無辜群眾展開了慘絕人寰的殘忍折磨!   “我真是服了……”張生把濕透的外衣脫下,倒了碗養生茶,拿起毛巾擦了擦臉。   “二狗有心學習是好事,你別打擾人家學習的興趣……”   孫師傅在一旁抽著煙,翻了翻張生丟出來的各種東西。   “想學習當然是好事,但是也不能好高騖遠是吧,貪多嚼不爛,你們也要告訴二狗,江湖不是什麼好玩的地方……”   張生折好外衣,回頭卻驚恐地發現孫師傅已經開了那袋水煙葉,正在往煙鬥裡打火。   “別——”   今夜的老江湖客棧,依舊很和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