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子各占兩角,黑子先手進逼白棋右下座子,不十步糾纏漸起。再走了十餘步,邊角及右下方連片黑白子都陷入戰端。棋漸下漸到緊要關頭,豪客和青年一東一西,一坐一立,都握著酒壇貫注在這個局中,除了豪客詩酒高歌,就隻有綿綿的雨聲了。 雨淅淅瀝瀝,時大時小,總是不停。南墻的方布棋盤上,釘下的黑白子越來越多,纏鬥到中局,邊角中路同起紛爭。黑子擠壓合圍,不容邊路白棋站穩陣腳,白子情勢堪憂,艱難往中路求活。黑棋趁勢步步進逼,幾步間扳斷封拆,毫不留情。 到了局勢緊張時,青年略覺吃力,他既需留四分神存心戰局,又需三分運使內力搓製棋子和保持投棋的準度力度,還需留兩分來抵抗豪客帳內的內力威壓,最終還得有一分的餘力來提防這豪客暴起翻臉。 這時步入了中盤的廝殺,兩棋針鋒相對,直接在左下打出了劫爭。輪到豪客提劫,他唱道:“四十時。體力克壯誌方剛。跨州越郡還帝鄉……”手中捏出兩枚棋子,第一枚斜斜彈出,照著青年下落的白子的圓頂打去,登的一聲玉石交鳴,那顆白子被打得斜飛而出,另一枚棋子則填了在吃棋的點位中,完成了提劫。 圍繞這一劫,黑白兩棋反復爭奪,豪客朝中腹白子的薄弱處刺了一手,青年落子虎住,豪客當即又提了劫。青年望見盤中劫材漸少,心中憂慮,然而走一步是一步,當即出手一跳,等黑子應了,便提了劫。這一劫關聯甚大,他不得不以五分的力氣應對,已經沒有餘力去防備豪客的其他動作了。 這時雨漸漸停了。而青年所在西側幄帳之外,漸漸多了個模糊的帶麵具的長發陰影,陰影極難看真切,青年心意都為棋局及豪客吸引,並沒有發覺陰影在外緩緩靠近,近得離他人隻有三尺。豪客此時唱到了“......出入承明擁大璫。清酒將炙奈樂何?清酒將炙奈樂何?”如若不覺,依然高坐。 又交換了幾手,黑子重圍漸密,青年陷入長考,額頭漸漸滲出汗珠,且接連爭先,眼看盤中劫材將盡,幾無可借之勢,若是舍了這幾顆棋強行消劫,卻又似得不償失。苦思無解,心中閃過一陣恍惚。 青年腦袋漸有滯澀,自己尚渾然不覺。耳際豪客的聲音則越唱越是低沉,“——羅衣綷粲金翠華。言笑雅舞相經過。清酒將炙奈樂何?” 青年凝目拈子,百思難決,心中千般推演,恍惚間棋盤搖晃著變為曠野,黑白子騰為怒龍交纏鏖戰,忽的白龍發難,忽變做一天霜雪,漫天覆地,黑子一觸間盡數煙消瓦解,紛紛墜地,寰宇透亮刺眼。他眼前微花,天昏地暗。 在幄帳之外的暗影幽幽呼出一口氣,花了小半個時辰,魑魅牽魂術生效,青年神識已暫為她所控。 豪客不再高歌,喝了口酒,在喉嚨裡含糊的繼續哼百年歌,似隻哼給風燭殘年的自己聽。 青年頭部緩緩垂下,然後緩緩抬起,雙目失神,定定望著前方。雙手垂立,手指依舊勾住了白色的厚實的酒壇。 第三個人的聲音打破雨聲響起,說道:“你是何人?到潞州何事?”這聲音是個女聲,潮濕清冷,從幄帳外絲絲滲出。 青年眼中一片茫然,一字一頓的道:“上-官-珣。攜-書-信-探-訪-九-太-保-之-子-李-彥-卿。” 女子冷哼一聲,問道:“書信寫著什麼?”青年臉上青筋暴起,略現掙紮痛苦之色,話音散亂道:“書信-機-密-,不-可-為-外人-所知。”顯然信件中之事重大,觸及青年意識警醒處,令其有脫離控製之勢。 女子問道:“你先去了晉陽,是何緣故?” “餘-赴-晉-陽-拜-訪-七-太-保——並-未-得-見” 女子轉問道:“到幽州及涿州為何?”“於-幽-州-拜-見-九-太-保——於-涿-州-與-趙-家-叔-伯-約-定-婚-期” “什麼婚期?” 青年臉上又現痛苦神色,“不可……不-可-為-外……” 女子在這婚字上略一思考,換了個問法:“是否上官氏與趙氏皆為姻親?” “-是-”,若是二選一的判斷,意念裡不算機密,則答得甚快,若是需長串描述及機要的問題,需連連動念,並涉及意念嚴防之處,則易出現掙紮痛苦。 女子問道:“此行你可有結交契丹?” 青年略覺疑惑,顯然對契丹兩字極為生疏,掙紮神色轉為平靜,道:“並-無-。-餘-家-與-契-丹-全-無-交-情-” 女子哼了一聲,轉回話題,“這次要事,是令家主上官璋主張?是否有令尊示意?”青年道:“全-為-尊-兄-主-張。無-家-父-意-思。” 女子倒是陷入了沉吟,追問道:“此大事令尊也並未示意,那家族大事,令尊何時起已未見主張?”青年依舊是平靜神色,答道:“以-我-所-知-家-父-既-入-南-少-林,再-無-書-信” 拿著酒壇的豪客聽了這句,眼神微動,目光移到青年臉上,見青年仍是茫然失神,虛焦望天,顯然還在牽魂術把控之下,此句不會是作假。豪客眉頭皺了皺,顯然這事在他意料之外。想那上官氏上一任家主,就算出家南少林,至少還保持著對家族的遙控,但是上官珣是上官家主上官璋的親弟,在上官氏排行第三,連他也在出家後未收到其父的書信,定然不假。且以其他江湖友人伏於南少林的線報,南少林裡的人研究佛經及武功,的確也沒有出世的動靜,難道當真是甘心舍下凡心,脫離俗世去了麼?豪客默然低頭,不知在想什麼事情。 女子默然一陣,等青年已再次平靜,又快速問道:“此次嵩山少林,可有參與及相助?”青年平靜道:“此-事-與-北少-林-無-涉-” 女子已得了不少緊要消息,想了想,再運起十足的功力,終究是問起此次意念堅守的大事來:“你上官家婚事定於何時何地?”青年麵上青筋暴露,眼簾抖動,然而嘴上已經開口道:“婚-事-於-臘月-十-十八-若-水-莊......”悶哼了一聲,靈識連連觸及關鍵字眼,身子微振,如長睡欲醒,竟即將魑魅牽魂術的控製。女子不再說話,悄然隱去。而幄帳外雨聲漸大,如不曾存在過第三個人。 豪客略抬酒壇,抿了一小口酒,不急不緩的唱道:“六十時,年亦耆艾業亦隆。驂駕四牡入紫宮。。。”青年從秘術中緩緩蘇醒,這秘術所控不過五十次呼吸,且此術準備良久,他渾然不知有第三個人強行窺探了心神一遭,隻覺得剛才困意剛起,自己真氣忽亂,隻怕是連續趕路,又盡力下棋,導致內氣岔了一會。而豪客依然坐著唱歌,歌聲也隻過了一個小段,方才倒是趁著自己走神動手的好機會,而豪客毫無表示,倒的確是不知名的正派高人。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此刻又輪到自己下子了,連忙發力捏出兩枚白色棋子來,同時向豪客道:“晚輩剛才走了會神,失禮了。”豪客笑道:“何來失禮?隻是這一局棋,小友怕是要輸了。” 青年看著棋勢,白子的確漸落了下風,道:“鹿死誰手,尚未可知。”選了緊要點位一扳,舍棄劫爭,搶占右下實空。豪客當即填了劫,形勢穩厚,多路進擊黑子。黑白兩棋混戰不休,再下了半個時辰,局勢已經定了,黑棋搶盡了實空,局麵大優。 帷幄外雨也已經下了又停兩回。青年拈著一子,又覺疲憊,看清了盤中局勢,搖搖頭收回棋子,行禮道:“前輩棋力高深,此局是前輩贏了。”豪客哈哈大笑道:“長夜漫漫,有小友手談,足慰平生。勝負不足掛心。雨已經停了,一局罷了,小友若還有事,我也不留你了。”覆蓋全幄帳多時的氣機威壓忽然收回,幄帳的門簾當即被風吹開,呼呼搖擺。 青年心中也是舒了口氣,行禮道:“何幸與前輩對局,深有所獲。山高水長,晚輩在此別過,來日再請前輩指教。”豪客擺擺手道,“好說,小友少年英豪,隻盼往後夜雨高歌之時,還能與小友對上一局。”青年走到帳門前,反身再拜了一拜,緩步移出帷幄,消失在黑夜裡。 豪客依然正坐在酒壇上,手觸殘腿,腰桿挺直,神色不明,半晌舉起酒壇,哂笑一聲,曼聲高歌道:“……百歲時,盈數已登肌內單,四支百節還相患,目若濁鏡口垂涎……呼吸嚬蹙反側難,茵褥滋味不復安……”餘音震顫良久,響遏流雲,逐漸沒入深長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