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1月10日。 賈周氏逝去第二日,距離頂峰決鬥還有十日。 天陰,無風,但很冷。 灌縣,大觀鎮,普照寺,寺後塔林。 這裡佇立著大大小小的七座塔幢,均是普照寺安葬出家人骨灰的塔葬。 此地不時幾聲淒厲的烏鴉鳴叫,在場地空隙間來回傳蕩,昏昏沉沉地傾訴著生與死,悲與歡的輪回。 稍後,賈周氏的骨灰,也會寄居於此,由惠舒師太看護,等待十日後的頂峰決鬥後,再返回峨眉金頂。 孟家四人,靠在一邊,靜靜看著賈中華,在林地內挑選一根一根原木,並親自搭成縷空床,床下塞滿梧桐木,最後再將賈周氏的遺體放置床上,仿若熟睡。 惠舒老奶奶,則在寺內主殿,為愛徒誦讀佛經,祈福來世。 這一看,就是大半個上午。 孟玥和徐洛魂昨晚已經調整好情緒,今日隻是麵色肅穆莊重,葉繁星全程麵無表情,不再犯傻,仿佛一夜間長大,乾細娥年幼且細膩,全程都眼含珠花,時而抽泣。 直到接近午時,賈中華最後俯下身,輕輕吻了愛妻臉頰,縱身跳下縷空床,拿起早已放置在旁的火把,點燃,然後靜靜地發起呆來。 孟家四人也不打擾,任由火光在塔林間閃爍跳動,劈啪作響。 直到火把快要燃盡,賈中華才深吸口氣,決然地丟出,火焰劃過一道漫漫又長長的拋物線,落入梧桐木中。 火焰驟然變大,將一圈圈梧桐木點燃,越發盛大,形成了一片火海,凈化內部的喜悅和悲哀。 賈中華目不轉睛地看著火海煙雲中,被扭曲光線遮蔽而若隱若現的愛妻,貪戀著最後見到容顏的每時每刻。 孟玥不忍再看,拉過早已哭腫雙眼的乾細娥,向徐洛魂和葉繁星示意,走向寺內大殿。徐洛魂拉著葉繁星,跟在後麵,將塔林空間,留給僅剩下的一人兩魂。 普照寺的大殿,並不大,供奉著普賢菩薩的泥像,點燃一對噴香紫檀,再無它物。 大殿內,惠舒師太依然閉著眼跪在佛前,手捏佛珠,誦念著佛經,對於四人的到來置之不理。隻有徐洛魂看見,惠舒師太雙眼緊閉的眼皮,劇烈顫動。 四人沒有打擾,在大殿一個角落,全部坐下。 葉繁星依然麵無表情,隻是看見身旁的乾細娥雙眼紅腫,小手不安地在膝蓋上又抓又捏,心中憐惜之意大起,伸出虎爪,一把握住乾細娥的小手,捏在手心裡不放,也不說話,隻是通過這種程度的肌膚相觸和溫度傳遞,安慰著傷心難過的小女孩兒。 乾細娥身子先是一僵,繼而繃緊,小眼神中首次不是悲傷和難過,驚慌不已地看向葉繁星。 葉繁星的眼睛中古井不波,仿佛大海,孕育著無邊波濤的洶湧。乾細娥慢慢平靜下來,不再哀傷和驚慌,隻是任由小手被握著,走過時間的流逝。 兩人的小動作,自然逃不開近在咫尺的孟玥和徐洛魂。 孟玥有樣學樣,一把抓過徐洛魂的大手,將自己的柔荑放入掌心,再把徐洛魂的十指扳下,緊緊鎖住柔荑。過程中,徐洛魂稍微掙紮就放棄了。 此時此刻,男人給女人一個依靠,也是應該的。 兩男兩女就這樣靜默等候著。 不知過了多久,賈中華帶著一身煙雲,手中捧著一個陶瓷骨灰甕,走進大殿,打亂了誦經聲,也打破了大殿的沉默。 賈中華走到惠舒師太的背後,跪下,將骨灰甕小心翼翼地放置在前方,然後“蹦”“蹦”聲九連響,接連九個勁道十足的磕頭後,雙手伏地,腦門垂在地麵,長跪不起。 惠舒師太的身子開始顫抖,她緩緩轉過身來,看著跪地不起的男人。這是她曾經為之自豪驕傲的愛徒,也是她伶俐可愛徒兒的夫婿,如今,已是她唯一剩下的晚輩。 “好,你去吧,做你該做之事。十日後,我不會到財神塔,全權交付你來處理。” “我隻會等在這裡,等著讓你們和婉萍團聚。最後,我會把你們一起拋灑在峨眉山金頂巖壁下。” 說完,她伸手撫摸著陶瓷骨灰甕,就像撫摸著小時候周婉萍那柔順可人的臉蛋兒。 不知道是賈中華,還是方淩峰的男人,聞言,抬起頭,又是“蹦”“蹦”“蹦”三連磕,再抬起頭時,額頭已是烏青一片。 此人走到孟玥四人身前,長鞠一躬,不作聲。 孟玥明了,來者是方淩峰。如果是賈中華,隻會往那一站,肉眼盯著你看。 方淩峰此舉的用意,她也猜到,不做任何推辭,直接小聲說: “此處不便詳談,我們出去說。” 接著,就向旁邊三人使了個眼色,四人齊齊向惠舒師太,還有賈周氏行禮作別,也不聲張,就靜悄悄帶著方淩峰,離了大殿。 殿內,惠舒師太手上還在撫摸著陶瓷骨灰甕,隻是抬起頭,看著眾人遠去的背影,已經淚流滿麵,婆娑難舍。 一個徒兒已在手中甕底,另一個徒兒自此一別,再見時,也該是陰陽相隔。年逾古稀的她,就此孤零零活在世上。 她回轉身,麵向菩薩: “普賢菩薩,大行如法,一切有情,願以無量光明,照曜世間,令三人來世相遇,平安喜樂,清凈自在。” “阿彌陀佛!” 普照寺外,紅塵之地。 孟玥停下腳步,對著方淩峰說: “方道長,你是峨眉派弟子,還代表峨眉參與了十日後的頂峰決鬥,按理來說,居住於此,有利於你的調養和峨眉的支援。如果你向我求助,住進孟家大院,按照規矩,峨眉派就不能向你援手。” 出了普照寺,就仿佛去除了幾十年的負擔,洗滌了方才的悲傷一般,方淩峰拉出一個輕鬆地笑意: “老賈畢竟不是峨眉派中人,還多有恩怨,住在峨眉派的地麵,很不自在,所以還請孟家主收留。方某雖然隻打十天短工,但是家務活兒也算嫻熟,應該可以抵消食宿等費用。” 葉繁星聽到這裡,忍不住瞅了瞅徐洛魂,這位就是被酒資坑了,然後來打工抵債的代表。 孟玥早有預料,點點頭,表示認可: “那我也不說客套話,孟家大院歡迎你!” “至於你要做的活兒嘛,考慮到還在養傷,你就每天下午指導繁星習練基本功,晚上陪老徐過過招,保持狀態。” 說完,轉身還叮囑葉繁星: “跟著方道長認真學,趕緊丟掉你那些亂七八糟的下流把式。” 葉繁星瞬間來勁了,梗著脖子與孟玥爭論起專攻敵人弱點與下流把式的區別。 乾細娥見兩人越鬧越兇,趕緊沖上去勸和,隻是小女孩兒哪有什麼勸和的實力,不一會兒就被卷了進去,成了孟玥調戲葉繁星的工具。 三人鬧騰得厲害,正主方淩峰倒是被落下了。 他有些遲疑,對葉繁星的指導,他很樂意,主要是與徐洛魂的過招。 畢竟徐洛魂與慶雲同為補天閣傳人,又都修習不死印法,提前對練過招,是很有利於方淩峰的場外手段,他不知道徐洛魂的意見如何。 徐洛魂也在一旁沒有理會那邊的吵鬧,看著方淩峰的態度,就知道他在顧慮什麼,為了舒緩之前悲哀的情緒,現在也是故作輕鬆,微笑著說: “無需顧慮,慶雲不會在意這個。而且我和他的套路也不一樣,基本很難對你有啟發作用。” “至於我和慶雲,關係尚可,他小時候是我看著長大的。” “但是補天閣的規則,注定了他如果要執掌門派大權,必須殺掉我,或者至少要把我逐出門墻。所以某種意義上,我才是他的生死大敵,必殺名單還在你之上,所以你無需介懷。” 語氣平淡,恍若在討論中午吃什麼菜一樣稀鬆平常。 方淩峰算是跟著賈中華在黑道上生活二十餘年,不過直到此時,也才知道,真正的魔門,究竟是個什麼樣的門派。 “如此,那就請徐施主多賜教!” 方淩峰釋然行禮。 徐洛魂頷首,但突然說道: “恕我直言,如今慶雲的實力在我之上,保底應有絕天地通的極境,說不定已經抵達破碎虛空,你們跟在他身後這麼多年,理應比我更清楚他的實力,你們有幾成勝算?” 方淩峰非常坦然,仿佛討論的不是生死問題,而是菜價: “單就龍頭老大拿出的實力,三成不到,但是真實實力,應該高出不少,故我和老賈自己評估,應該不到一成。” 徐洛魂聽到這話,想起了賈周氏,不,之前還是了零師太時的對話。 斯言猶在耳,人已在天涯。 默然半晌,知道眼前一人兩魂都心存死誌的他,無法再勸,就像之前許多人勸他不要輕易自我了結一樣。 真正想死的人,無論如何都會死,除非你能讓他不想死。 想到這裡,他看向了那個拉回自己,暫緩了終結時間的女孩兒。 現在的他,算是有明天嗎? 孟玥,真的會是他的明天嗎? 風,開始吹起,吹動了普照寺外的樹木,吹亂了多少人的心湖,也吹來了酷烈的肅殺之氣。 今日,距離頂峰決鬥還有十日。 —————————— 孟家大院,道場。 葉繁星上半身前傾,雙腿紮成弓步,全身不動,右手握著家鄉,反復伸臂,收臂,伸臂,收臂的前刺動作練的落地,還必須在同一落點,否則不算數。 是的,算數,前刺500下,全部符合要求,再左手反刺500下,同樣要求同一落點。這就是方淩峰今日份給葉繁星下達的任務。 而方淩峰呢,隻是閉著眼,站在一邊默默養神,也不去管葉繁星是否偷奸耍滑。 當葉繁星累地癱在地上吐舌頭,方淩峰才睜開眼睛,微笑著說: “葉施主的刺擊這個動作完成了,想必大有收獲,現在就是驗收的時候,請向我進攻吧,我陪你練練。” 葉繁星喘著粗氣: “你也不看著我訓練,真不怕我偷懶?” 方淩峰依然是那副淡然微笑的模樣: “我隻有十日的生命,你要浪費的話,是你的十日,不是我的。” 葉繁星怔住了,手中家鄉被握得緊緊,一翻身爬起來,努力調勻呼吸後,張口道: “時間不多,那就來吧!” 方淩峰微笑著,調動周身氣,進入狀態。 麵對小老虎,擊敗他不難,難的是還要優雅和氣度,要不然會被老賈和徐施主笑死,而且還得針對他的弱點,有所針對和啟迪,這種指導戰,其實並不好打。 不過,再難,能有頂峰決鬥,迎戰陸地神仙一樣的破碎虛空高手難嗎? 方淩峰平和眼神中的精茫一閃,如果破碎虛空境的高手,是這個世界的天花板,端坐於霜天之上。 那麼,他和老賈聯手,誓要打破這個世界的極限,告訴這些稱王稱霸的存在,世界之外還有世界,有一種意外,叫做穿越! 今日,距離頂峰決鬥還有九日。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 孟家大院,新世界酒館。 渾身青疼的葉繁星心不在焉地說著自己都聽不明白的俠義故事,似乎是北宋年間,靈貓展昭偷盜生辰綱,禦前錦毛鼠千裡追捕,邂逅青天明月姑娘的故事。 酒客們個個麵色古怪,顯然聽出了這段故事的不對勁。 孟玥躲在櫃臺後麵,不敢露頭,怕被人指著鼻子說,自己弟弟是個智障,內心則暗暗下定決心,扣除小老虎三個月的工錢和零用錢,當做今晚自己的精神損失。 隻有乾細娥小女孩兒,捧著一本薄薄的冊子,如獲至寶,如饑似渴的無聲閱讀著,壓根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麼 讓今晚的葉繁星魂不守舍的原因很簡單,就在後院的竹林內。 此時,賈中華與徐洛魂的三番戰,正在激烈展開。 鋸肉刀變形後瘋狂呼嘯,在徐洛魂的身周四處環繞,伺機撕咬下一塊塊血肉,卻總是被誓約寬厚的劍身,擋在方寸之外。 兩人都是重傷未愈的狀態,但能動用的手段,都不再顧及。 刀劍齊鳴,天地肅殺。 於是,周邊的竹林,再次倒了黴,被斬,被切,被割,被削,在兩人不斷沸騰的戰意肆虐下,紛紛哭喊著倒地求饒。 空中紛紛飛揚落地的竹葉縫隙間,相互看到的,是兩人的麵目,也是兩人從辛亥前後,走過的扭曲人生,沉沒的黑暗哀傷。 燃殘軀焚盡罪業,烽煙訣別淚與血,鬥氣沖霄驚雲漢,頂端相約生死決。 今日,距離頂峰決鬥還有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