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時四更!風冷氣清!” 人家燈火俱寂,黑暗中,巡捕提鑼夜巡;鑼聲敲了兩遍,正經過北城城門。睡眼惺忪,打了個哈欠,忽見墻角陰暗處,亮著一雙綠熒熒的眼睛。 摁著官刀,忍著驚,巡捕顫巍巍道,“什麼人?” 角落裡,慢悠悠傳來一聲嬰兒啼哭。 夏夜風涼,街上空蕩,那啼哭聲音從墻角悠悠發出,嗚咽如鬼。 慌的巡捕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身著的圓領甲,嚴嚴實實包到大腿,鎧甲笨重,一時竟爬不起來。 “常走夜路,今天算是攤上事兒了……何方妖孽,敢來惹你官老爺!” 巡捕坐在地上,急拔官刀,刀身長,胳膊短,坐著一時拔不出鞘。倉促間,巡捕上邊眼淚下邊熱尿,兩股暖流同時湧出,打濕了頭盔和長甲。 街頭一聲犬吠,暗處的綠眼閃了閃,一隻貍花貓,悠哉悠哉走出了墻角。 “他媽的……”巡捕罵罵咧咧站起身。 沒有兩步路,轉過街,黑旮旯裡又是一對綠眼。 巡捕拾起一枚路邊的石子,朝角落裡狠狠打過去。石子撞在墻壁,沒聽見一丁點兒聲響。 “又來嚇你官爺!” 信步走近了,一隻大手掐住了巡捕脖頸。 “又見麵了,大人。” 劉裕一手抱著野貓,一手控著巡捕。 被扼著頸子的巡捕爆出滿眼血絲。 劉裕鬆開手,道: “我一直好奇,你為什麼戴著敵國的盔,卻穿著我國的甲?咱們大晉的紮甲沒有護喉,到底是不實用。你不如過江去投後秦的軍,在這小城裡做個巡捕,浪費人才。” 巡捕弓著腰,連連擺手咳嗽。 “你去燕春樓給趙家報信領賞吧,就說那漢子回來了,正在北城城門下。我恭候他們。” 一番屁滾,兩番尿流。 今晚四更的梆子沒有響。北城下,趙氏兄弟領部曲前來;十餘名惡漢,提著燈籠,拔刀環伺城門。 “那漢子功夫相當了得,我們這幾人,怕不是對手。”趙伯麒一路跑來,呼哧帶喘。 “這小子的雙刀還在南城客棧,自從扣了剔糞人,這幾天我安排了兄弟在小棧蹲守,沒見他來。之所以不出城弄他,就是怕走了風聲;我還怕他不來尋仇,咱們這是以逸待勞。” 趙仲麟掃了掃袖上灰塵,又道,“這類人食古不化,最講個信義。徐羨之救了他一條狗命,他不會逃走的。” 十幾名惡漢的燈籠裡浸滿燈油,蠟燭燒的正旺。人挨人排列一個圓陣,二十多隻眼睛警惕張望,隻等劉裕赴死。 一聲貓叫,眾人眼光聚焦一處。忽然有破風聲傳來,剎那間,趙伯麒手提的燈籠滅了。 “不要慌!”趙仲麟喝住眾人,“大哥,把燈籠重新燃起來。” “嗖……” 一言未畢,又有破風聲過。一聲、兩聲、三聲……一盞、兩盞、三盞,須臾間,眾人手中燈籠盡皆熄滅。 破風聲尚且不斷,驚疑間,人群外環,響起一聲慘叫。 二趙與眾人攏成一團。近了去看,隻見一名惡漢蹲坐了,兩腳瘋狂杵地,雙手緊緊捂著麵孔。趙仲麟扒開了他手,那漢子滿臉掛紅,雙眼流出的不是淚,是人血。 “啊……!”眾人大懼喧騰。 趙仲麟拔刀在手,惡狠狠把熄滅了的燈籠踩爛,怒道,“城外大軍往後秦開拔,天一亮就要來城裡紮營暫駐,我那麼多人馬,還敵不過這小小草寇!今夜有誰臨陣脫逃,我趙家保證,白天決不讓他活著走出襄陽!” 眾人驚懼未定,黑夜裡飛出一個鬼魅身形,轉眼奪下把刀來。 “這次賴不得我,是你自己尋死。一起上!給我把他砍成泥!” 拎刀過肩,擺一個虛招,劉裕一腳踹翻了當頭漢子。幾把刀密密砍來,翻轉刀背攔下;一記撩陰腿,踢爛一人祠堂,接著刀尖一挑,紮穿一人肋窩。屈膝擺腿,猛力橫掃,絆倒幾個站著的,一劈,一撩,一剁,收下三條人命,刀刃早已卷了。 扔了奪來的劣刀,劉裕叉腰嘆了口氣。餘下眾人,眼見劉裕手裡沒家夥了,再次一擁而上。 從草簍裡抓出一把石子,石子去處如流星。七八個大漢,橫七豎八,脖頸處都綻開梅花大小的窟窿,骨牌一般倒在地上。 劉裕撿起一把尚未崩刃的整刀,緩緩走上前,把刀刃旋進梅花窟窿處;一個一個補刀,未曾漏下一人。 趙伯麒脫下上襟,袒露一身五花三層。十步遠近,隔空耍了一套纏頭裹腦的刀法,哇呀呀發一聲大喊,刀鋒狠辣,朝劉裕淩厲劈來。 劉裕向右前踏出一小步,側身麵對;身子微微一晃,刀已向右足踏去的方向揮出了。 趙伯麒拄刀跪下。 劉裕再次扔了手中劣刀,靜靜蹲在趙伯麒身邊,輕聲道: “我這一刀,用山柯韌木,練了三年;三年裡,我每日揮刀千次。一千次,是我師父給我的約束,管了我三年的心猿意馬。兄弟,刀這個練法,靠旁人吹是吹不出來的……” 劉裕一記飛石,正中悶聲偷襲的趙二胸口。劉裕也不轉頭去看,仍對趙伯麒認真說道,“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天下太大了,下輩子,別總窩在一個小地方為所欲為,有時間多出門走走吧。” 趙伯麒的便便大腹,慢慢拉開一道紅線,腸出,人仆地。 劉裕拍拍亡者肩頭,腦後又有躡步聲傳來。輕拈一枚石子,聽聲辨位打去,一記悶響,趙二腳步卻並沒停下。 “荷包大的草簍,能裝幾兩東西。”趙仲麟陰笑道,“你還有石頭嗎?” “我一直以為硬氣功這東西是子虛烏有,今天你讓我開眼了。”劉裕向腰間伸手掏掏,把最後一粒鵝卵石握在手心,搖搖頭道,“唉,石子確實是沒了。” 趙仲麟咧咧嘴,舉刀砍來。劉裕正要閃避,趙二猛然擲下刀,一把擼開右手大袖,手腕上赫然纏著一架小弩! 黑夜裡不待劉裕看個清楚,弩箭突發。破風聲響處,劉裕下意識抬手,石子飛出,正中箭簇;石簇相交,火花忽迸! 借那一點光,劉裕飛身趕上,抽出暗藏靴中的小刀,橫刀一拂,趙二頸間濁紅噴灑! 刀頭剝開趙仲麟衣襟,內罩連環軟甲。劉裕俯身拿起袖中小弩,端詳細看,果然精巧。 “他媽的……我怎麼會敗呢?我不會敗的,我算無遺策……” 趙仲麟喉頭湧血,語聲嘶鳴,如將死的病牛。趙二道,“這袖箭,是我平生最愛,我能不能……手裡握持著……我心愛之物……赴死?” “我還以為,你平生最愛的,是別人的老婆。”劉裕蹲下身子,麵無表情,把小弩放在了趙二的手心。 生死之間,趙二左手已摸著了一支小箭。可憐垂危之人,空有刑天之誌,趙二艱難舉起右手,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弓弩緩緩指向劉裕。 “他媽的,狗日的!我眼睛……我眼睛看不見了!燈籠……滅了!黑啊……燈……” 趙二持弩的手無力落下,弓弩摔成七零八落。 今夜燕春樓,明燈依舊。趙大趙二,大好頭顱,嚇跑了留宿客人,也嚇跑了部曲強人。 “趙春老爺,你是一城之雄。”劉裕道,“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嗎?” “趙氏三代人,今夜斷絕了。”凈室中,趙春輕抿一口酒,道,“你放心,城中以後,再無趙氏。” 劉裕點點頭,抽出刀,一刀砍斷徐羨之身上繩索。 剔糞人步步落血,蹣跚走到隔壁;胡姬對鏡梳妝,妝奩裡,滿塞著金釵珠玉。 “老婆,和我回家吧,天快亮了,糶米的要上街了。我錢不多,但也夠買幾斛新米了,我們中午煲飯吃。”徐羨之倚門微笑,道,“燕春樓不是家,以後在家吃飯。” 胡姬對鏡不顧,不發一言。 劉裕搭了徐羨之肩膀,二人相攙走出趙家。身後,大火熊熊起,萬丈彩樓一時傾。 “羨之,還留在襄陽嗎?” “恩怨都盡了,不必再留。我想走走看看。” “是該走走了。久在一地,空氣不鮮。”劉裕道,“東行一千六百裡,京口城中,我有朋友從軍。營中武夫多,筆桿子卻少;你去打個轉轉吧。記室參軍掙得不多,好歹有個妥當的溫飽。” 城門天光放亮,城中朝日灼灼。 巡捕兢兢業業,五更將盡,鑼聲鳴動: “早眠早起,一境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