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狼群在小雪中緩慢前進,從上空俯瞰像一個胖乎乎的大豪豬,白凈中留下片爪印,像蟒蛇的斑紋。 距離蘋果成為首領已經過了兩個月了,深秋的延長給了他們充足的時間去和新狼王的指揮方式磨合,也給了小狼們足夠的機會去練習走路——大雪紛至,狼群會遠行跋涉去尋找獵物,而這也將是小狼們麵對的第一個挑戰。他們要離開堅固的石板和平坦的森林,踏上冰冷的凍土和碎石密布的山坡。 我走在隊伍的最後端,確保小狼在我的視線中。他們的頭已經可以貼到我的腹部,初生的絨毛已經開始消退,但細小的四肢對於在潮濕的雪中行走還是很艱難。暮鼠最賣力地走在幼崽的最前麵,不時蹦跳讓自己和大部隊近一點;太陽花幾乎是後腳貼著我的前掌,也許是因為母親的吐息可以讓她更有安全感;酒丘則是不緊不慢地走在妹妹們的中間,每一步都是踏實的踩下去,偶爾被暮鼠揚起的雪塵砸中,前者也隻是晃一晃腦袋。 還記得這些小毛團子第一次在大本營看到雪的時候那激動的樣子,瞪大的眼睛充斥著好奇,倏然不知這意味著狼群一年最困難的時日將要來臨。 周圍的樹木漸漸稀少,狼群到達了一片山嶺。巨如榕樹的巖石被雪包裹著,胡亂的躺在一堆,把狼群前進的路線切斷。我望向身後,常年生活的森林已經遙遠的和雪融合在一起,分辨不清每棵樹的樣貌,成為一灘黑白相間的色塊。蘋果率先跳上一個較為平坦的巖石,大公狼棕色的毛發已經被白色點綴,微張的嘴吻隱隱噴吐著熱氣,他俯視狼群,轉身眺望巖石另一邊。 這片山地是狼群冬天的必到之地——山腰的山羊會零零星星地散布在山腳的巖石間,翻找在縫隙裡躲避風雪的灌木或根莖。 從狼王輕微晃動的尾巴,看出來今年的情況比較樂觀。 輕巧地落回地麵,蘋果開始跟狼群分配任務——山地表麵巖石多,獵物又分布的零散,隻能派出盡可能多的狼製造一個巨大的包圍圈,才能不驚動它們。我大致了解後,走出了討論圈。白豆擁著小狼們站在一旁,白色的身體被烏黑的巖石襯托出鮮明的輪廓。我走上前去,酒丘和太陽花跑到我的腳邊。 “看樣子我也要參與行動了。”老母狼微微渾濁的目光越過我,投到狼王身上,她身下的暮鼠輕哼了一下。 “沒事的,我們把他們藏好吧。”在狼群狩獵的時候把小狼藏在附近是很平常的做法,畢竟獵物隻想著逃命,不會在意這麼多的。 雪還在輕輕地下著,鼻子有點麻麻的。我和白豆找到了一塊大巖石,它的下端和一塊公狼大小的巖石相接,形成一塊淋不到雪的空隙,裡麵的空間勉強能安置三隻小狼。我們讓他們進去,並叮囑他們絕對不要擅自出來。 “我會保證我們的安全的。”酒丘把頭擠在縫口和我說,聲音帶著幼崽特有的嬌嫩。我點點頭,和白豆離開了他們。 被單獨留在雪地裡是小狼的必修課。我暫時放下了心中的不安。 我的任務還是作為前鋒將山羊往最有利的包圍圈方向趕。這次和我合作的還是拉拉。銀白色公狼自從上次吃了蘋果的火氣就很老實地服從一切安排。作為狼群中最敏捷最年輕的成員,往往都會被放在責任最重和最危險的位置。 僅僅經歷過一個冬天,如何在雪山的石塊間躲避崴腳的危險? 狩獵開始,狼群慢慢地縮小包圍圈,我已經能看到那鮮美的獵物——他們的耳朵抽動著,突然靜止,因為他們聽到了危險的聲音。在拖下去就要被發現了。我們率先出擊,山羊也應聲而動,在巖石山奔跳。我和拉拉沿著已經琢磨過的地麵窄道追擊,不時躍上巖石,讓獵物看到我們的身影,更有緊迫感。 距離越來越遠,這也是一定的。他們已經跑向我們預定的方向。包圍圈處在下風口,山羊們不幸地落入了陷阱。包圍圈是從山腳麵向從坡上跑下來的獵物,羊們反應過來時,掉頭的時間已經讓狼群現身,展開圍剿。 最終被圍住的是兩隻年輕的母羊,饑餓的狼們爭先上前撲咬。 就在蘋果的牙齒刺進其中一隻羊的頸脖時,一個陌生的氣味刺進我的鼻子,蓋過山羊死亡的哀吼,瞬間煮沸我的血液。我意識到風向變了,從狼群出發的方向傳來了不善的氣味。 我幾乎是猛地轉身狂奔,剛完成任務的拉拉還在一旁蹲坐著恢復體力,見到我這個飛速的舉動驚了一下,隨即整個狼群都感受到了我聞到的東西,但我隻是不回頭地朝氣味的方向跑去。 不是之前的老虎。風向的虧狼群已經吃了一次了,但大自然就是玩弄著這個混亂的狼群。我越過石頭,很快就看見了那個氣味的主人—— 細長的四肢,灰白的皮毛。一隻狐貍正圍著小狼藏身的縫隙打轉。那塊較小的石頭已經被挪開了一些,它不時把頭伸進去,我看到酒丘棕色的爪子不時冒出縫口抓撓。狐貍側身推著石頭,洞口的空間越來越大。我奔跑著怒吼,腳掌都感受不到雪地的冰冷了。就在小公狼奮力探出身子在狐貍的口鼻上重重地咬下時,另一隻狐貍從旁邊的石縫裡鉆出來,一口咬向酒丘的後腿,小家夥反應敏捷,尾巴還是不幸被咬住了。 這一切都發生在幾步之間,隨即傳來一聲讓我心碎的哢嚓聲——我看到紅色濺到藏身的巖石上。 我一個猛躍,那個從酒丘身後偷襲的狐貍一溜煙從來的縫隙溜走了,另一隻狐貍慢了半拍,脖子剛伸進逃跑洞穴裡就被我狠狠咬住。這體型與狼相當的肉食動物激烈地掙紮,爪子在我前麵企圖抓撓我的胸部,後腳伴隨腰身的劇烈扭動揚起泥土和雪水。我的下齒感受到它厚實的皮毛下滾燙的血肉,我賣命地咬下去,直接奔向跳動的動脈。 其他狼趕到,從後麵撕咬狐貍的背脊,我終於觸碰到它的命根,利齒刺了進去。 血一長串流利地從我的嘴角滴下,我幾乎是瞬間把狐貍的身體踢開,跑到淩亂的孩子身邊。 果然,酒丘的尾巴已經永遠空缺在那裡了。我把他攏到我身前,小公狼咬著牙,身後是還縮在縫隙裡的妹妹們。我俯身檢查他的傷勢——出血不嚴重,還留了一截骨頭,沒有牽連到背部的脊骨。棕色小狼抬頭看我,水汪汪清澈的黑色眼睛用力地睜著,好像這樣疼痛會減輕一些。我沒有經歷過斷肢,但這顯眼的裸露的骨頭看著真是比冰雪還讓我觸目驚心。 在我舔祗酒丘傷口的時候,白豆氣喘籲籲地到我身邊來,把縮成一團的太陽花和暮鼠叼了出來。兩隻小母狼顫抖著鉆到我身旁,用黑色的小鼻子觸碰哥哥的背和四肢。 “那一刻我以為我要去見爸爸了,”在我還在構思安慰的話語時,小公狼的話讓我停下了舌頭的動作。我和白豆都愣著看他。 “但我已經聽到媽媽的聲音了,我知道我隻有這麼做才能等到你回來,讓我們三個都安全,我覺得我可以的,我不會被他們吃掉的。”說話還稍微有一點語無倫次。這隻兩個月大的小狼把他的想法吐了出來,然後就有點忍不住的樣子嗷嗷地痛叫了幾嗓子。雖然大部分小狼都會經歷可怕的冬天,但是要親眼麵對死亡和危險的還是極少數。酒丘嗷完冷靜了許多,劇烈起伏的胸口也平緩了,和妹妹們碰碰鼻子臉頰。 我的腦海裡全是兒子堅定地眼神——是否和自己當年看到母親的屍體是故作堅強的表情很相似呢? 蘋果帶領剩下的成員來到了這個被狼踩平的階地。他們叼著那兩隻母羊的屍體,甜美的血味彌漫開來。 “他們是分頭行動的,你走後不久我們就看到了周圍圍上來的狐貍,”狼王圍上來,看著我說,“它們看到獵物身邊還有幾隻狼,嘗試了兩次就走了。”我點點頭。 所有狼平復心情之後紛紛上來關心問候酒丘的情況。之後大部隊就開始了返程。戰利品不重,小狼們因為剛剛遭遇危險也顧不得疲憊的四肢,乖乖地跟著狼群的步調走了回去。 飽餐一頓,所有狼幾乎都累得隨陽光的消散睡了過去。腿部肌肉經過這兩個月的恢復已經不再那麼酸痛,但我還是清醒地瞪著眼睛。我的麵前就是熟睡的三隻小狼,我的兒子和我的女兒。酒丘斷尾中的白骨在黑暗裡是那麼顯眼,距離幼崽們安詳的睡顏隻有一掌遠。我果斷離開了我的位置。 石穴邊緣白豆在守夜。老母狼的眼睛已經微微瞇起,我走上前去提議換班,她隻是搖搖頭,邀請我坐在她旁邊。 “我隻是太無聊了,毛球。” 冬天還在向深處推進,夜晚的風一天比一天冷。我們靠得近了點,溫暖從另一隻狼身上傳來的感覺真好。 我突然意識到我從沒有和丘這樣帖在一起取暖。 我可以聽見白豆喉嚨深處的輕咳。每次我晚上睡不著就跑到營地的空地上,被老母狼發現,攏到她腳下一起靜坐——夜晚我的母親多半時候已經累得睡死了。聽慣了她緩慢的心跳,越發覺得安詳。 “你的兒子很勇敢。”白豆難得發話。 “是的。” “他一定會成為一個優秀的狼王。” 我僵住了,側過頭看著這隻比我矮一個額頭的老狼,後者藍色的眼睛裡閃著一點水光。 其實我內心也有這種想法。他躍出藏身之處的那個瞬間我好像看到了丘的影子,是丘撲向老虎的影子,他們重合在一起。 “他的話令所有狼都很驚訝和敬佩,”白豆別開視線,“絕對不止我一個這麼想……”我舌頭緊張地縮了一下。 “所有人都知道你的兒子身上流著更優秀更勇敢的血液,蘋果也知道的,總有一天那種時候要到來。”她靜靜地閉上眼睛,然後叫我去睡覺吧。 我有點茫然地走回我的位置,還沒緩過神,我就對上了酒丘圓睜的眼睛。我隨即露出一個笑容——真心的,看到他沒有任何煩惱的臉頰。 我閉上眼睛,決心不再看他們,不再想老母狼的話。長達五天的狩獵讓我很快就陷入昏睡,在完全進入黑暗的世界之前,我感受到酒丘溫暖的小身體緊靠著我,濕濕的鼻頭蹭過我的肩膀。 如果你真的是這般勇敢,那以後再大的困難你都會創造奇跡。 (二) 經歷了狐貍的襲擊之後,蘋果開始加強對領地內肉食動物的勘察。 自秋天以來已經發生了兩次嚴重的襲擊,雖然領地內會不免有很多與狼力量相當的動物出沒,但狼群的日常排查和常年的生活也會讓妄圖為非作歹的猛獸望而卻步。 可能是今年發生太多變動了,狼群疏於這方麵的管理。為了繼續對小狼們的鍛煉,三個幼崽還是被要求跟隨狼群行動。一隻狐貍的死亡也確實是打擊了這些尖嘴家夥的士氣。巡邏和狩獵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小狼們也在行動中一點點地強壯雙腿,甚至已經可以安然地在狼群跋涉的時候撿點樹枝打鬧。 兩隻母羊的肉並不能支撐狼群很久,不到兩個星期就被吃得隻剩下白骨了。狼群不得不再次遠征。已經入了深冬,但今年的冬天很仁慈,暴風雪遲遲沒有光顧,森林內溫暖的濕地還長著零星的草芽,吸引不少獵物回到森林。 吃飽了就會想別的東西,狼群內部也開始沒日沒夜的閑聊。族員們都很喜歡我的孩子,他們經常成為話題的中心: “小暮鼠會不會和毛球一樣漂亮呢?” “太陽花的牙齒怎麼這麼鋒利呀!” “酒丘肯定會成為空前優秀的獵手。” 狼們你一句我一句地討論著幼崽,當然話題也不時跑偏——族群開始思考明年會是誰獲得生育的資格。 狼群也不算是很大的單位,裡麵的公狼母狼都互相認識,雖然狼不存在什麼情情愛愛,也有大家顯而易見的好感傾向——但最終剩餘的許可花落誰掌還是要看狼王的指示。大家齊刷刷小心翼翼地看向蘋果。 棕色大公狼在組群內並沒有特別要好的玩伴,甚至與自己的親弟弟綠葉都不怎麼親昵,這主要是因為他的性格吧。這位年輕的狼王每每注意到其他狼的視線,先是迷惑地眨一下眼,腦中有個大概猜測後便冷淡地直視。 拉拉算是最大膽的了,竟然拉著我們這些年齡相仿的狼們深刻地剖析起這個問題。我們其他狼都是尷尬地點點頭,白色公狼可是想得起勁,八成是冬天的白雪皚皚對於他活潑的性格來說太單調了吧。 “你們看,作為新上任的狼王,肯定要在第一年生下自己的後代……” 不要再說出來了! 隻見他繼續在硬硬的泥土上用爪子指來指去:“那候選者隻有兩隻母狼,”他猛得抬頭看我,讓我不自主地脖子往後一縮:“當然沒把你算進去。” 我白他一眼,離開了這幾隻閑得發慌的家夥,去聽孩子們抱怨晚上被風凍醒的牢騷。 狼群再次出動,同樣也是奔著大目標的傾巢行動。我被果斷地分在了我的老位置上,但 這次和我合作的是我的哥哥八哥。 雖然為一胎所生,但我知道這隻和我有著同樣黑色毛發的公狼並不和我一樣擅長奔跑和 追擊,他粗大的腳掌適合戰鬥,在每次狩獵的行動中都有點尷尬。 我看向我的老搭檔拉拉,後者對於自己被分到墊後這一位置非常迷惑——負責在狼群鎖緊包圍圈並追趕獵物的時候在後方避免大失誤的出現,簡而言之就是一個平常沒什麼作用但真正需要的時候又很考驗能力的職位。拉拉被分配到這裡,所有狼都心知肚明。 這家夥的狂言被狼王聽到了,要壓壓他作為前鋒的風頭。 我和八哥並肩走向我們的位置,哥哥告訴我拉拉經過一番推論發現就算蘋果要在明年生下後代,狼群中也沒有看上去合適的母狼。我不由得替拉拉捏一把汗,還好是蘋果,不然他現在可就不止是換個閑散的職位少分幾口獵物這麼簡單了。 全員就位,狩獵開始。白豆留在行動之外看照三隻幼崽。我判斷了那隻落單小鹿的逃跑路線,猛地跳出藏身之處追了上去,小鹿身邊的母鹿立刻反應過來,往孩子這邊沖來,光禿禿的森林裡是三個躍動的影子。八哥的任務是配合我追趕的路線阻礙母鹿和小鹿匯合,我從餘光裡看他離母鹿越來越近,計劃也馬上要成功了,小鹿已經踏進狼群的包圍圈,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就差把母鹿趕遠一些,我已經能聞到狼群躍躍欲試的氣味了。 就在這時,母鹿猛地轉身麵向追趕它的公狼,用頭頂細小的鹿角頂撞他。八哥先是一驚,竟然往後躍了半步,讓母鹿也進入了狼群的包圍圈。但即便如此,圍剿還是開始了,但這個比狼高出兩倍的龐然大物可不好對付。 果不其然,母鹿進入包圍圈後把小鹿藏在自己身側。狼群隻能追著母子兩一路跑。小鹿有了母親在身邊也有了底氣,絲毫不害怕狼群了。僵持很快被打破,母鹿撞開了一層包圍圈,小鹿乘機跑了出去,落下狼群一段距離。我跑過去已經來不及了,站在遠處觀望和母鹿焦灼追逐的狼群,和離狼群越來越遠的小鹿。 然後一抹銀色飛出,從側麵擊入,避開了正在小鹿身側撞開撲上來的狼的母鹿,直接截住小鹿,咬到了它的脖子。母鹿看孩子已經喪命,就哀嚎一聲逃離了兇狠的狼群,留下幾滴血點子在白色的雪地上。 幾乎是趾高氣揚地叼著戰利品。拉拉大步走向狼群,把獵物放到氣喘籲籲的蘋果麵前,意思是“您請先用吧”。狼王惱怒地凝視年輕公狼,氣不打一處來——本來想要讓他吃點虧的,沒想到讓他出了這麼大的風頭。他憤怒地回頭剮了一眼灰溜溜站在我身後的八哥,後者低下頭默默走到了狼群的最外圍。 吃完了最新鮮的內臟,蘋果離開了進食圈。狼群果然沒有一窩蜂撲上來,讓立下最大功勞的拉拉第二個吃,這無疑是對蘋果最大的挑釁。棕色公狼的背影在雪地上好顯眼,我望著他,內心忍不住湧過一陣寒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