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年的冬天沒有暴雪,狼群平安地度過了深冬,皮毛縫隙間蒸出的水汽意味著回暖的開始。小狼們日益強壯了,狼群也非常疼愛他們,會把比較好的肉留給小狼。眼看著他們線條柔和的身體漸漸變得棱角分明,爪掌在雪地上踩出的印子越來越大,我都無法抑製內心洋溢的溫暖。 最寒冷的日子過去了,狼群終於不需要遠征狩獵,蘋果幾乎把一半的狼撥給了巡邏的工作,甚至有些夜晚,這個心中鬱鬱的狼王會自己獨自離開營地,去巡視他的領地。他不會去的太遠,每次回來身上都沒有粘上領地邊界大沙洲的濕鹹,依然能在白天的活動中保持精神。我可以看到這個年輕的公狼眼中褪去的天真,在被一種無形的黑色侵蝕。 在這個冬天,我看到太多次他咧開嘴露出白牙,比我出生以來看到他這麼做的次數還多。 太陽還在升起落下。 那一天蘋果沒有在日出前回來,狼群有一點騷動——有成員認為狼王出事了,我們應該動身去找,更有對此開玩笑說新的狼王要上位了等等。直覺告訴我蘋果不會出事的,領地內已經沒有什麼危險的因素了,就連近期的天氣都是像蝸牛一樣溫順。我把我的看法告訴族群中最年長的榮譽族員,拿波聽了我的話,撫平了聒噪的狼群。 不一會,所有狼都聞到了狼王的氣味,但在其中還夾雜著另一個氣味——最令大家震驚的不在於氣味的陌生,而是這個氣味是來自我們相同的物種!所有狼安靜地等待著狼王的歸來,營地裡隻剩下小狼們時而嬉鬧的聲音。 灌木的縫隙隱隱能看到一個黑棕色的影子,夾雜著兩隻狼呼吸的聲音,所有狼屏息凝視,隻見那灌木被撥開——冬天瑩白的陽光照射在那隻狼的身上,和雪一樣的毛發熠熠閃爍著和諧的光澤,蓬鬆著,包裹著小巧的身軀。短翹的嘴吻和一雙淺藍的眼睛,比清晨的天空還空靈,不帶畏懼地睜大著,掃視著大本營的狼群。我被這雙淡藍的眼睛吸引,緩過神來時我才意識到,它們竟然來自一隻看上去和孩子們一般大的小狼。她停下腳步,耳朵平靜地立著,雙眼跳動,堅定中帶著一絲茫然。 不止我一隻狼目瞪口呆——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潔白無瑕的身體,讓廝殺飲血的狼兒都能覺得美麗,蘋果是在哪裡發現她的,等等,狼王怎麼會把一個幼崽帶回狼群啊? 有狼清醒過來,對著小母狼咧了咧嘴,後者一改剛才的淡定,頸部還在發育的毛發瞬間膨脹起來,背部的毛法也順勢立起,根根分明。蘋果張開嘴吻示意狼群安靜。 “這是我在領地邊緣找到的狼,我覺得我們族群會是很好的接納她的地方。”狼王微笑著說,我才發現小母狼美麗的身軀下是四隻消瘦的腿。 族員們細嗅著,她身上確實沒有臨近族群的氣息。如果是普通的成年狼,收留下來提供戰力也是有理由的,但在充斥著不穩定因素的冬天收留這樣一隻小狼,即便是為了族群的未來也要考慮族群的當下呀。 “沖沖以後就是我們的成員了,在她成年之前就和毛球的孩子一起撫養吧。”狼王一甩尾巴,掃視一圈他的族員,幾乎是無視了他們疑惑的眼神,帶著一副略顯幼稚的“這是狼王的決定你們認命吧”的表情改變了話題,開始分配今天的任務了。留下沖沖一個坐在一邊,警覺的眼睛凝視著狼群。 酒丘帶著兩個妹妹屁顛屁顛跑了上去,我坐在狼群的外緣看著他們。 棕色小公狼杵在白色小母狼麵前,好像是把組織好的語言忘了,微微張開了嘴吻愣著,太陽花和暮鼠看著沖沖冰一般的眼睛不知所措。 “你的……”可能是看眼前的同齡狼有點難堪,小白狼先發話了,視線繞過酒丘的胸膛,落到他的剛剛痊愈的斷尾上。酒丘傻傻咧開嘴巴,很大方地轉了小半個圈,給好奇的小母狼看。 “是這樣的哦……” 竟然是酒丘主動給剛見麵的狼講起來了,妹妹們還不時在旁邊添油加醋。 “當時啊,我先是聞到了它的氣味……” 沖沖饒有興致地看著小公狼的尾巴。 “然後又來了一個……” 太陽花激動地用爪子比劃起來,爭著也要開口。 “我那時候想著必須要……” 小母狼抬起頭,用藍色的眼睛直視酒丘,黑色的瞳孔裡已經沒有了警惕。 “所以就變成這樣了。” 我也是第一次從孩子們的視角聽完這個故事,酒丘說狐貍的臉又大又醜,鼻息也是臭臭的,我腦中想象出那個畫麵——對於他們來說,那兩隻比成年狼小一些的狐貍真的可謂是龐然大物。我聽見酒丘開始好奇她一路上的經歷,靜靜地望了一眼他們,跟隨狩獵隊離開了。 (二) 天氣的回暖使狩獵也變得容易許多。遷徙的鹿群還沒有回來,但藏匿在雪地中的野兔已經開始現形。狼群到達目的地後,蘋果要求大家展開單獨行動,以小組為單位捕捉野兔。 自從上次拉拉出了風頭,這個年輕的公狼好像也意識到自己的顯眼,在後來的行動中都老實跟隨狼王的安排,完成追擊後也不會再加入圍捕。隻是原地坐下,仿佛一步都不願意多跑了。蘋果對此看上去也有所不滿,但拉拉對於食物的分利沒什麼意見,這位妥協狼王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我向拉拉投去目光,銀白色公狼看了我一眼就別過頭,走向狼群中地位較低的成員。雪薄薄的,將凍土的僵硬傳遞到我的腳掌上。我看著他晃著尾巴離開,也轉身走開了。 出生於狼族的亂世,我身邊幾乎沒有什麼同齡的夥伴——兄弟姐妹在自然的威脅下死去,唯一的親人八哥在我們學習狩獵時和我相差太多漸漸也越來越疏遠。在狩獵方麵都天賦異稟的拉拉便和我形影不離。 我一步一步緩慢的走,一種奇怪的滋味在我心裡蔓延。我大概能感受到他對我疏遠的原因,狼王的更替已經給狼群帶來了太多的變化,也在明顯的改變著我們的心態和命運。我踏著軟雪,聽見身後迅敏的腳步聲,回頭看去。 銀灰色的皮毛泛著雪光從我身後一閃而過,帶著她特有的矯健的步伐,旋停在我麵前。深灰色的口鼻順暢地吐著白霧,金棕色的眼睛溫柔的看著眼前慢步前行的黑狼。健康的巨齒隱藏在黑色的唇後,蓬鬆的頸毛一下子擋住陽光,使我的視線黑了一截——不論何時看見這隻健壯的狼都會感慨她的力量和宏偉。 哈奇站在我麵前——這可是一位體型和丘相當的榮譽族員,也是整個狼群有史以來最強大的獵手。在我出生的那個凜冬,我親眼目睹她獨自躍進狼群包圍圈內,對那隻狼群圍攻了一個黃昏的公馬發動了攻擊。馬鬢被雪打濕,凝重地飛揚。狼們的心也凝重地跳動。寒風吹動哈奇的毛發,母狼的眼睛閃著兇殘金光,劃破被雪霧朦朧了的夕陽。這位時值七歲的獵手直接無視馬兒倔強的飛踢,從它身後撲到馬背上,在它還來不及躺下滾壓的時候開始大口撕扯馬的後頸。馬兒越是掙紮和嘶鳴就撕扯的越快。 最終,隨著最後一絲太陽的落下,公馬的白森森的脊椎骨也完全暴露出來。它發出最後一絲哀鳴,吐出最後一口血,就倒在了這個比它體型小一倍的母狼的腳下。哈奇的巨掌牢牢地踩在她的獵物上,麵部已經被血染成深黑色,凝結在風中。如果沒有這一匹馬,狼群可能會撐不過那場暴風,那我的生命會在什麼時候悄然終結也無法知曉了。 我看著她溫和的眼睛。鮮紅的顏色在她棕色的虹膜裡擴散,安靜的躺在黑色的眼眶裡。她雄厚的聲音從我耳畔響起。 “兔子僅憑一狼是不好抓的,跟著我來。” 我們沿著樹根嗅聞,通過雪地中飄逸出的氣息找到這些剛剛發現危險的敏感的小動物。她給我一個眼神示意我留在原地,然後輕聲繼續尋覓兔子洞的其他出口。我盯著她,鼻子緊跟著她的氣味。隔著一百多米,我看見她金色的眼睛在黑色的灌木中眨了幾下。 我猛地一跳,身體隨著慣性將我的口鼻插入兔子口。我聽見幾陣窸窣的跑動聲,那些兔子在我的恐嚇下向兔子洞的深處跑去。迅速將頭從洞口拔出來,遠處的哈奇已經開始動作,在兔子嗅到另一個危險的氣味時,那個龐大的母狼用身體撞爛洞口,從洞中直接揪出兔子。那隻靠冬天啃食樹根的家夥甩動了一下肥美的雙腿,在哈奇的利齒下停止了呼吸。 我們匯合後並沒有立刻向狼群的集合地點移動,她輕甩重大的尾巴,帶著我漫無目的地走著,我跟在她身旁,即便聽著她平和的呼吸聲還是微微有點壓迫感。 “羨慕你,我也想要女兒。” 我望著她,母狼沖我一笑。 我知道她是老狼王的女兒,在丘年輕初露鋒芒的時候為他生下兩個兒子——現今的一位普通族員和狼王蘋果。麵對她的話我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 “兒子也是好的,能當我們的領袖。”可能是對於狼王這個詞太過敏感,我有點別扭地說出這句話。 “蘋果嘛……”母狼緩緩別過頭。“毛球,當我剛成為母親時我也是這麼想的,甚至我自己也想過成為狼王。”她輕鬆地低頭看我,我隱隱從她的目光中看到了丘臨終時的眼神。 “但當我見識了狼們為了爭奪這個位置的所作所為,我和拿波發現這一切都沒有什麼意義。” “我們苦練我們的爪牙,僅僅為了狩獵和養活我們的族員。如果一定要殺戮同伴,那就交給別的狼去完成吧。” 我不知該怎麼揣摩她話裡的意思——會是為了穩固當今兒子的地位讓我不要起怪心嗎?我腦中浮現出三個孩子的麵孔,然後是丘威嚴的凝視,再到白豆的低眉,最後是母親和別的狼爭食時的瘋狂——她的領悟我早就清楚了。 就在我嘗試說些什麼的時候,她打斷了我。 “但是毛球,你的孩子不一樣。” “哈奇?” “蘋果從小活在丘的庇護下,不論是客觀上還是為了生存,他早就習慣跟隨在他強大的父親身邊,即便是擁有強壯的身體敏捷的反應力。”太陽開始落山,我們轉身往回走。 “狼王對於他來說是個危險的位置。我能預感到他會為了這個責任和這份威嚴去改變自己……但在狼群中,變化就一定是好的嗎?”母狼健壯的肩膀起伏,她把兔子放在自己背上,走起路來就好像馱著空氣一樣沒有負擔。 “丘是特別的,他仿佛就是為了這份權利而生。從他年輕時我就能看見他的每一次抬頭都帶著一股無法忽視的雄氣,還有他的果斷,他在最終競爭中的殘忍……”我閉上眼睛,好像再次回到那個剛剛成年的夏天,丘異於其他公狼的求偶,那句沒有商量餘地的冰冷的命令,他血一般凝重深邃的雙眼,從我小時凝視到他的死亡。 “而他的孩子,注定也是不一樣的,我能看到。”哈奇的話讓我停在原地,我向她投去不安的目光,血液也開始激烈地流動,沖刷著我眼球的周圍。 “毛球,你的孩子身上有丘的影子,他們會是天生的領袖。”她溫柔的靠近我,金色的目光像清晨的溪流,流到我繃緊的肌肉上。那一刻我好像看到了她拋開一切,讓這變成了兩個母親之間的對話。她為蘋果而擔心,為族群的命運而擔心。 “蘋果的任期不是長久之計,就算他堅持住了,他也不再是我溫順善良的兒子。狼王之位並不是他的選擇也不是他的向往。我害怕他在變得和丘一樣冰冷不可捉摸之前就讓自己失去心智……”我對上她的視線和她抖動的胡須。 “請你將酒丘撫養成我們下一個狼王。”我內心咯噔一下,哈奇輕輕吻了我的臉頰,轉身叼起我們的獵物大步向遠處的狼群走去了。我慢慢的跑動起來,一股滾燙的血液穿透我的身體,溶進撲麵而來的風裡。天邊的落日閃出的光絲好像酒丘跳出藏身之所抓撓狐貍的爪子,好像丘撲向老虎時展露的利齒。我跑過了哈奇,黑色的毛發擦過銀色的毛發。她的鼻息吐在我的尾尖——和我的身體一樣熾熱。這一個短暫的接觸已經傳達了我們的心意,我縱身一躍加入了狼群的隊伍中—— 我答應你。 (三) 吃完獵物,狼群們又悠閑地躺在了大本營外的空地上閑聊。新來的小母狼食量不大,或許也有初來乍到不敢索取太多的緣故。她和孩子們經過一天的相處已經打成一片,在營地的中間扭打在一起。夜色下酒丘的深色皮毛幾乎隱形起來,隻能看見沖沖雪白的身影動來動去,中間還夾著幾片暗黃色和黑色。不久後狼們紛紛回到洞穴,進入他們一天的最終環節。女兒們都縮到白豆的身邊睡去——白天陪伴她們的老狼給了他們更有安全感的懷抱。我瞇著眼睛想著哈奇的話。突然我意識到酒丘毛茸茸的腦袋不在我的懷裡,我揚起頸脖,看到洞穴的石階上緊貼在一起取暖的一黑一白。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我沒有起身打擾,隻是立著耳朵聽。 “關於你來自哪裡,你忘記了也沒關係。我還記得我剛出生的時候就遇到了一場災難。雖然沒有受傷也什麼都沒有看見,但有幾聲詭異的咆哮真的是讓我現在都不想再記起來了。”小公狼用有點誇張的語氣說道。 “我沒有忘記,隻是我會選擇在什麼時候想起它,在什麼時候告訴別的狼。”沖沖的聲音很堅定。酒丘的嘴巴合上,新長出的牙齒碰撞在一起。 “我原生的族群在很遠的地方。那個狼群是高山的種族,從來都沒有白狼的存在。”小母狼平靜地敘述著,就像沉睡的狼群的呼吸聲一樣平和。 “我的出生震驚了他們,但這不是我離開的原因。” “我們遇到了一場巨大的雪崩,雪淹死了很多成員,包括我的父母。他們將對於白雪的憤怒遷怒到我這個無用的幼崽身上。然後我就離開了,漫無目的地走,路過了另外一個族群,靠啃樹皮為生,但被他們趕出來了。” 她頓了頓,又不再說了,好像這個故事到這裡就可以結束了,後麵的內容就清楚了。酒丘也停了一停。 “你真的很勇敢,如果大家都知道了他們一定會很敬佩你!當然,我會為你保密的。” 他們的聲音越來越小,因為睡意正在侵蝕著我的意識。我聽見幾陣細微的笑聲,忍不住咕嚕了一下。他們好像察覺到有狼被他們吵到了,就跳下了石階,去空地上說話了。我安詳地讓自己睡了過去,一種溫暖的感覺蔓延在我的腦中。 你們注定是不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