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雪皚皚,寒冷如約而至。麵對一向安分守己的狼群,人類牧者對於這些森林中藏身的猛獸的突然出現有點措手不及。雖然過程艱難,但每周還是能吃上一頓飽飯。所有狼都盼望著春天的到來。 如拿波所說,狼群中對於太陽花混吃混喝行為的抗議聲越來越高,經常在進食時隻給她留下一局白森森不帶一點血肉的白骨,要不是我和孩子們在自己的分量中勻一些過去,還處在發育期的小母狼根本沒辦法正常成長。 作為我平日話最多的女兒,看到昔日的同伴如今因為自己無奈的身體狀況而冷眼相向,比一般的狼都更加消沉。我感受到她原本就情感豐富的心靈中,有一絲涓涓細流,是那麼脆弱和曼妙,但現在溪水的源頭在慢慢結冰,水流越來越細,離乾枯隻有一步之遙。她棕色的眼睛像不安的小鹿一樣跳躍著,渴求著狼群中任何一點肯定的聲音。為了讓她好受一點,白豆和我也盡力分一些她力所能及的工作。但現實的冰冷使她越來越沉默寡言。 除了她從太陽花灌木回來之後,看上去眼睛被思緒充滿,復雜的情感漫過悲傷。 為了提高狼群的戰力,我被要求回歸狩獵隊,以麵對更加寒冷的暴風雪。距離太陽花受傷已經過了一個月左右,聰明的她已學會自己走路——雖然速度慢得如同河岸上休息的鱷魚。每天迎著清晨的陽光出發,再踏著夕陽的餘韻回營。她每天往返在石穴和花叢之間,我覺得操心也無濟於事,隻能忐忑地和狼群一起離開森林。 白豆曾擔心地問我,讓這樣一個沒有防身能力的小狼獨自行動會不會太危險,我沒有搖頭,因為我沒辦法否定,我隻能回答: “這是孩子的決定。” 我曾經巡邏的時候有經過領地與人類活動範圍的接壤處。那裡是一片廣闊的山丘,生長著經過人類多年活動或有意調理的牧草。草不高,還很柔軟,肥美的牛羊成群結隊。但狼群一貫的準則是絕不可以和人類發生沖突。不到萬不得已,這一塊生機勃勃的草地都是狼群的禁地。 為了養活八隻嗷嗷待哺的小狼,請原諒我們的冒犯。 放牧的大部分都是年幼的牧童,帶著一兩條牧羊犬徘徊在山邊。但經過狼群這一個月以來的侵擾,也有年長的人類背著獵槍出現在了獵物之間,為狩獵加上更多不確定因素。 狼群挑選了一個還沒有被獵槍保護的牧群。熟練的包圍技術讓兩隻牧羊犬無所適從,隻能緊緊追在成年狼的尾巴後麵,狼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了一頭小羊。 毛發順長的牧羊犬們咬牙切齒地瞪著唇間還殘留著鮮血的狼,但也不敢跟隨他們進入未知的森林,隻能憤恨地徘徊在牧草上。 在回去的路上,突然狼群裡傳來幾聲咳嗽聲——明雪銀白色的身體微微顫抖,剛剛在狩獵中的表現也不太積極,她的癥狀引起了狼們的注意,有些年歲的狼已悄悄和她保持一段距離。 “是不是寒病?”回到營地後拿波問到——寒病是一種在冬天易發的疾病,和咳疾非常類似,但前者會讓狼的整個身體無力變得渾渾噩噩。幸運的是狼族天生的厚實皮毛讓冬天奔跑的他們也可以保持溫暖。或許是體質的問題,明雪的咳嗽聲為狼群帶來這個不安的信號。 寒病和咳疾一樣傳染性強。在自然界中,生病和受傷比饑餓更加危險。本來就鐵血無情的野獸,麵對無法行動的同伴多半會選擇拋棄,就算把他們留在身邊也不一定會痊愈。 命運和大自然的考驗,降臨在了這個五隻小狼的母親身上。 大致確認了情況,拿波讓王後暫時移居離石穴不遠的一個臨時小窩——用黑色的灌木纏繞成的頂部,擋住飄落的雪花。銀白色母狼悲傷地看著狼群和自己的孩子遠去,哪怕狼群中還有白豆等狼留在營地,自己也無法和她們說話。唯有太陽花會在每天路過她時,和這位如今和她處境一樣尷尬的母狼閑聊一番。 我後來聽明雪說,她和她交流了很多關於生育和作為母親的話題。 相比起太陽花的情況,銀白色母狼算是幸運。她的路途很簡單:痊愈,或加重,然後死去。隨著咳嗽聲變得更加頻繁,經常響徹在狼群休息的夜晚,為本就死寂的冬天增加一抹悲涼。很多狼開始對太陽花和明雪的存在發出抱怨,狼王似乎也陷入了猶豫。 就在狼群中質疑的旋律越奏越響之時,沉默的小母狼突然做出了她的反擊。 冬天已經進入最寒冷的時刻,我們淒慘的王後在自己的巢內瑟瑟發抖。她的視線已經開始模糊,甚至沒辦法和太陽花聊天了。她的五個孩子年紀還小,似乎並不理解母親現在的情況,還如以往一樣跟著白豆打來打去。 那一天太陽花突然嘴中叼著一大團黑紅相間的泥土回到了營地。她放下口中的物件,我們才看見這是一大坨濕潤的泥土和一些形狀如刺蝟般的紅色的小花。這些花如今因為寒冷乾燥的天氣已經失去了原本鮮艷的紅色,變成乾橘色的樣子。我突然想起好像夏天時,這些殷紅張揚的花朵會開在太陽花所在地附近。眼前這些應該是掉落帶泥土中,被雪覆蓋住的殘留花朵。 太陽花冷靜地站在狼群旁邊,淺棕色眼睛裡的堅定蓋過了迷茫。然後她在狼群的注視下開口: “我記得有一個傳說,講的是很久之前狼群中有一隻母狼在夏天感染了寒疾,狼群覺得有異就流放了她。” 我想起這是我在他們小時給他們講的不知來由的睡前故事,目的是恐嚇催睡亢奮的小狼。 “她來到山穀裡,憤恨地吃下了一些鮮紅的野花。” 沒想到她全都記住了。一種驕傲的感覺在我的心裡升起。 “就在她以為自己要因為寒疾而死的時候,她奇跡般的康復了,然後回歸了狼群。” 所有狼都沉默著,因為大家或多或少都在兒時聽說過這樣一個無厘頭的故事。 “我找到了殘留的一些紅花,並且……” 女兒似乎帶著一點抱歉地看了我一眼,繼續說道: “我在這個冬天也出現了寒疾的癥狀。然後我嘗試像那個母狼一樣服用紅花。麵對乾枯的花朵我嘗試了很多種辦法——如你們所見,我已經找到最合適的方法,我已經痊愈了。” 她稚嫩纖細的聲音回蕩在營地內,天邊陰沉沉的不見陽光,不時還有烏鴉聲刺激耳膜。太陽花沙金色的毛發在蒼白的天空下好像在克製著,馬上就要迸發出耀眼的光芒。 我們不但被她的記憶力震撼,更多是被這隻才一歲的小狼這樣盲目勇敢地使用自己身體的行為所震撼。我看著我的女兒,她用兩隻強壯的前腿支撐著身體,胸部的肌肉凸顯出來——這服堅定自尊的模樣像極了她的父親。我看了眼拿波,狼王的眼睛裡閃爍著一種興奮的光芒,酒丘和沖沖已經站立起來。 “好,明雪就交給你了。” 在狼王的同意下,狼群回歸了各自的生活軌跡,但所有狼的心都被這位年輕的傷員牢牢吸引著。我和她的哥哥妹妹在明雪的旁邊,看著太陽花將乾枯冰冷的紅花碾碎進濕潤的泥巴裡,然後將其攏在自己懷中,等到泥巴也染上溫暖的體溫,小母狼輕輕把沾著花汁的泥團叼到神誌不清的王後麵前。 “明雪,我現在需要你舔乾凈上麵的水。” 無比溫柔堅定的聲音傳達給了在場的狼兒。我感受到一股無比強大的力量正在支撐著太陽花的身體,成為她的支柱,讓她看上去無法動搖。明雪迷迷糊糊地醒來,不知有沒有聽懂小母狼的話,或者隻是單純感受到了溫暖濕潤的氣息,嘴吻向著泥團的方向伸去。 白狼很快舔乾凈了上麵的花汁,太陽花輕輕靠在她的脖子上,繼續用溫柔的語氣在大母狼耳邊說道:“你做的很好。”然後緊接著去清理明雪身邊的嘔吐物和枝葉。 我和小狼們都震驚地看著這隻小母狼忙活——這位最黏狼的妹妹已經成為了像經歷無盡風霜的長者,溫和地安撫著不安的母狼的身心。她回頭看了眼我們,然後露出了一個她受傷前最招牌的笑容。 我知道她的身上將要發生無比壯觀的奇跡。 (二) 不出所料,明雪的病情在太陽花的照料下漸漸好轉,母狼回到了營地和她的孩子身邊。小母狼在狼群中的聲望幾乎已經是一狼之下。狼群中質疑和嫌棄的聲音也低了下去,我看到女兒身上的活力在重新回到它們的主人身邊。 經歷了這件事後,金色小母狼就像吃了一大口羊羔一樣亢奮激動,常常頂著月色離穴尋找可以治病的花草,還整天纏著狼群中年歲較大的狼們聽各種傳說故事。要不是有我攔著,這隻瘋狂的小狼可以完全脫離睡眠而行動。 就這樣,太陽花開始了一段神秘的征程。她在心裡默默整理她收集到的傳說和知識,踏著白雪到處尋找那些同樣神秘的植物。她又回歸了平常嘮叨聒噪的個性,時常和我們分享一些她的感受,還在營地專門開辟了一個灌木從來拜訪她的植物們。 雖然這個年輕的小母狼在大家眼裡已經有點瘋瘋癲癲,嘴中總是念念有詞地梳理著一些治療的方法,但在這個充滿危險的冬天,有這樣一位快樂的活寶也不失為一種安慰。不過這位年輕的治療者帶著她的一身知識也為狼群做出了很多貢獻——狩獵中崴到腳了,去讓太陽花給你弄一些溫熱的泉水;被荊棘刮傷了肉墊,去讓太陽花給你挑刺然後“消毒”一下;被春天的濕氣弄得關節生疼,去找太陽花給你吃些五顏六色的花朵。這其中當然也有她力所不能及的地方,但平日茹毛飲血的狼經過她這一番細心地調理,病根雖然好不全,也都能容光煥發。越來越多贊許的眼光降臨到這位年輕的,未曾殺戮一隻獵物的小母狼身上。 狼群自明雪痊愈後,運氣就瞬間沖上雲霄:先是撿到一隻被禿鷲分食的角鹿,後來又成功闖進了一個冬眠地鼠的巢穴,到天氣快回暖的時候,遷徙的牛羊又經過了我們最常去的石山……就這樣,狼群順利地度過了下半個冬天,一步步平穩地走到舒適的夏季。 酒丘、沖沖和暮鼠的體型已經和成年狼相近。因為兒時豐富的經歷和鍛煉,使小狼們的肩膀格外粗壯結實。從全心關注太陽花中回過神來的時候,我震驚地發現我的小公狼已經和我一般高了,棕紅色的皮毛在風中像花朵般在脖子上打旋,堅毅的目光穿過清澈的棕色眼瞳投射到蔥綠的草原。和他形影不離的沖沖也隻比他矮上一個肩頭,已完全從初見時瘦弱憔悴的樣子中蛻皮而出,如今也是強壯健康,蒼藍色的眼睛直視獵物時閃爍著寒光。暮鼠在成長的過程中慢慢和思維活躍的哥哥姐姐疏遠,但也非常積極地跟隨狼群學習各種技能,原本泛著灰紫色的絨毛也褪去,留下純正的黑色。我看著這些孩子,內心湧過無限的感慨。 到了夏季,在所有小狼加入獵殺的實踐之時,太陽花變得比冬天更加忙碌。這個快要成年的小母狼已經可以用一種奇妙的速度行走爬山。她說夏天是花朵和草藥的全盛期,要抓緊時間研究並做好儲備以麵對來年的冬天。她經常沾著一身草籽出現,甚至慢慢的一周才回來一次營地。我的內心當然止不住擔心,但看著她逐漸獨立和在狼群中舉足輕重的樣子,我還有什麼話可以用來勸說她呢? 經過雨季,我的孩子們已經完全融入了狼群的捕獵中,成為了合格的獵手。太陽花用自己特殊的泥巴敷法讓狼群免受濕蟲和跳蚤的煩擾。在一片金黃色的熾熱中,四個小狼迎來了他們的成年禮。 這是一場華麗的儀式。在他們生長的大地上,在他們打鬧成長的營地裡,所有狼圍坐在空地上,中間是儀式的中心,四隻小狼和一隻肥美的羚羊——他們的第一個戰利品。所有狼的額頭上都放了片嫩綠的葉子,唯有中心的孩子們頭上的葉子是金黃色的。大家都興奮不已,看著狼王拿波走出狼群,來到他們身邊。 “暮鼠,你是一個擅長團隊合作,和你母親一樣充滿潛力的獵手。”他用鼻子碰碰小女兒的臉頰,黑色小母狼驕傲地挺著胸膛。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太陽花,你是狼族的奇跡,是我們可遇不可求的族員。”他走到金色小母狼身前,微微向她點頭,後者爽朗一笑。 “沖沖,你的勇敢令所有狼為你折服,你將成為英雄般的戰士,你永遠是我們的族親。”狼王同樣用麵頰貼了貼小白狼的臉。這位由前任狼王任性帶回的小家夥,已經用自己靈魂的力量穩固了她在狼群的地位。 “酒丘,” 狼王停在小公狼麵前。這個萬眾矚目的傳奇狼王的長子自信地看著拿波,眼睛明亮通透。他棕色的皮毛在金色的陽光下隱藏起了它獨有的紅調,變成純正的棕色,像他的父親一樣。胸脯激動地起伏著,背脊健美的曲線像極了秋風落葉下的山丘。我感到眼睛酸澀。 “你的才能和光芒一定會顯現出來,照亮這個族群的前路。”他緊緊地貼住年輕公狼的脖子,仿佛見到了他闊別已久的摯友,和他一同成長的戰士。酒丘鎮定地由他靠著,他們棕色的眼睛對視,都帶著無比的期許和希望的光芒。狼王麵向我們,大聲宣布: “讓我們為四位忠誠的新戰士而歡呼!” 緊接著,是大公狼帶頭的長嚎。雄厚的聲音從揚起的嘴吻中沖出,隨後所有狼緊跟其後。這喜悅的、震撼的嚎叫蔓延在整個森林裡,在這片帶給我們苦難和希望的土地上擴散。我仰望天空,白雲躲開了太陽,金光直接地灑進眼廓。我腦中閃過母親、丘、哈奇的臉龐,忍不住地綻放出許久未露麵的,純粹的笑容。 我們的孩子長大了,狼國的歷史將延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