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的寒風,將漫天彤雲吹得乾乾凈凈,天快亮時,露出滿天藍絲絨般的底色。太陽爬上樹梢,一道刺目的陽光射入鐵匠棚中。 陽光之下,張仨揉揉眼睛,被一陣“叮叮當當”的打鐵聲吵醒了。 張定邊正握著一柄鐵錘,在鐵砧上奮力敲打一把燒紅的鐵鋤,雖然他是單臂,但錘頭力度可不小,把鐵鋤敲打得火星四濺。 “看什麼看?”張定邊抹一把汗道:“鐵匠廟嘛,平日也幫著附近農戶修補修補農具,再正常不過了。” 張仨翻個身掖了掖被角,摸了摸四周的金元寶還在,他又閉上眼睛接著假寐。 昨夜他的夢裡,張定邊、朱楨、石碾子、熊百瞳,幾乎是你方唱罷我登場,輪流欺負數落自己……那個憋屈呀! 怎麼辦?張仨胡思亂想了好一陣,末了,他大喝一聲“該死鳥朝天”,一腳踢開被子翻身而起。 起身後,他先把金元寶收好,看看黑麵饅頭,又看看廟門,心裡想著楚王朱楨怎麼還不來?他來了別的不說,自己先能混個肚子圓呀。他溜溜達達著走出鐵匠棚,摸著院中的石人石馬,又拿起一張大石桌上的石頭象棋子一拋一拋的,有意無意向著廟門靠近,他想趴在門縫上看一看,朱楨咋還沒來? 緊閉的廟門前,他剛把臉湊近門縫,隻聽“嗖”的一聲,一支勁弩從身側飛來,“啪”的一聲射在門板上。 側墻墻頭上,兩名軍漢從墻頭上探出身,手持機弩大叫道:“上峰有令,膽敢出入廟門者,格殺勿論。” 張仨嚇得一縮脖子,不過還是強撐著叫道:“昨日王爺前來,也是進了廟門的,你們咋不放箭?哦,你們定是忘了,好好好,下次王爺來的時候,我得告訴他,你們想放箭暗算他,得讓他防著點。” 兩名軍士麵麵相覷,不知怎麼回答。說起來,這話就算傳到楚王朱楨耳朵裡,大概率也隻會被當成個笑話,可是萬一這小子添油加醋…… 張仨又追問道:“爬墻頭盯著很累吧,你們是幾班倒?兩班,還是三班?” 一個軍士忍不住答道:“兩…兩…兩班……”這軍士是個結巴。 “好一個伶牙俐齒”,廟門打外麵被推開了,熊百瞳帶著一小隊軍士走了進來。 張仨笑了笑,心裡知道這家夥兇神惡煞的家夥不好惹。 不過張仨現在可不怕熊百瞳,自己和楚王朱楨還有賭約,在寫下投降書之前,他篤定誰也不敢動自己一指頭。 熊百瞳抬頭看向墻頭上兩名軍士,喝道:“再有多話者,自己割了舌頭。” 墻頭上那名結巴軍士一抱拳,大聲道:“千戶大人,小…小人…遵、遵命。” 張仨笑道:“呦吼,好大的官威呀,不過這倆小兵少說了個‘副’字,算不算言語賄賂?”。 熊百瞳一抬下巴,看了看張仨,這句話說到他的痛處了。他本是老朱家家奴,父親謹小慎微鉆營一世,也就在老朱家混了個小小的管事,他能混到副千戶,就已經算是頂天了,這輩子要想去掉這個“副”字,非得另有造化才成。 熊百瞳聽聞張仨的話,按捺住脾氣,冷哼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還輪不到你這欽犯說三道四。” 張仨看不慣熊百瞳,笑道:“這麼說,你是個忠臣嘍!” 熊百瞳也不回答,隻是負手而立。 “噢,是奸是忠,讓我小禪師來算一算”,張仨一臉壞笑,伸出手來故意掐弄幾下手指道:“嗯,卦象顯示,千戶大人生財有道呀,前些日子,還領了不少空餉……” 明朝初期,軍官吃空餉幾乎是公開的秘密,張仨這麼說也不算冤枉他。 熊百瞳怒道:“你胡說八道。” 張仨哈哈大笑道:“你敢說你沒有吃空餉?這事兒王爺怕是不知道吧?哈哈!” 熊百瞳怒極,眼睛裡好像要冒出火來,他一把揪住張仨領口,獰笑道:“看來你小子是皮癢了,本官來親自給你鬆鬆骨頭縫如何?” 張仨心裡怕得很,不過片刻間嘴上卻大叫道:“來吧,怕你的不算好漢!”他之所以突然硬氣起來,是因為他看見,熊百瞳身後,楚王朱楨恰好來到廟門前。 果不其然,朱楨眼見熊百瞳要毆打張仨,急急叫道:“放下,且放下少一小禪師。” 熊百瞳身為楚王府府衛軍副千戶,朱楨的話他不敢不聽,隻能訕訕地鬆開張仨衣領,躬身抱拳向朱楨行禮。 朱楨問道:“大早上的,怎麼起了沖突?” 熊百瞳還未說話,張仨搶先道:“沒什麼,剛才發生了一件有趣的小事,王爺也想聽聽嗎?” 朱楨道:“很有趣嗎?你說說看。” 熊百瞳抿抿嘴,到底沒有說話,心裡盤算著,要是張仨捅出自己吃空餉的事情來,那是打死也不能承認。 張仨腦瓜子一轉,說道:“王爺,熊副千戶手下有個軍士,是一名結巴,不信您問他。” 朱楨用眼色問向熊百瞳,熊百瞳不知張仨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隻得點點頭道:“王爺,確有此人。” 張仨笑道:“剛才這名軍士盔甲上的皮條鬆了,熊百瞳愛兵如子,親自幫著他勒皮條。” 朱楨問道:“這有什麼可樂的?” 張仨一笑,繼續說道:“盔甲皮條在軍士後背,熊副千戶攥緊皮條使勁一勒,問他‘夠不夠緊’?” “軍士大叫道‘勒……’” “熊副千戶一聽,看來沒勒緊呀,又使勁勒了勒問‘還不緊嗎?’” “軍士又大叫道‘勒……勒……’” “熊副千戶這回吃奶的勁兒都用上了,狠命又勒了勒皮條問‘這下勒緊了吧?’” “軍士這回氣若遊絲道‘勒…勒…勒我手了!’” 話音剛落,朱楨哈哈大笑起來。 熊百瞳被編排,心裡卻暗自鬆了一口氣,暗道張仨還是很懂人情世故的,並沒有當麵告狀,不然自己還真不好解釋。 現在張仨雖然是胡說八道,但不過是一個樂子,還體現出自己愛護軍士。 朱楨哈哈大笑,覺得實在有趣,別看他昨日被張仨捏了“核桃”,不過他天性爽朗,卻並不記恨張仨。 他倒不是受虐狂,而是他十幾年成長之路自然與常人截然不同,打記事時候起,他的一哭一笑,一舉一動,無不是眾目所視,就算平時練武,找遍身邊侍衛家奴,也沒有一個敢和他動真格比試的,開玩笑,敢傷了王爺的一根汗毛,誰是一家老小嫌命長了嗎? 朱楨昨日與張仨一場比武,雖然現在“核桃”還隱隱作痛,但卻讓他心裡大呼痛快,所以今天一大早又來赴“死約會”了。 父債子還,眾目睽睽,朱楨心頭暗樂,從小到大總算有個敢和自己真掄拳頭的人了,十幾年來,哪個敢用力扳他的龍頭,踢他的龍腹,還有那個……捏他的龍蛋? “真爽,痛快!”,不過朱楨也有些可惜,心裡覺得,若是這小子若不是張定邊之子,倒也……不是不能交個朋友。 雪過天晴,陽春白雪之下,楚王朱楨手持一把折扇,穿一件皂色長衫站在廟門前,更顯得玉樹臨風,溫文爾雅。他向張定邊遙遙一揖行晚輩禮,誰知張定邊充耳不聞,隻顧“叮叮當當”敲打著鐵鋤,仿佛一個專心的鐵匠。 張仨後世一輩子混跡社會底層,是看不慣別人儒雅的,不過他覺得朱楨今日又能帶給自己一筆金子,再看朱楨也就挺順眼了。 輸麵子,掙金子,這筆賬張仨心裡門清。 朱楨“嘩”地一展折扇,笑盈盈地對張仨說道:“少一小禪師,本王今日來應戰第二場比試,死約會哦。” 張仨點點頭:“好說好說,王爺果然是信人。” “關棋,擺膳!這大早上的,小禪師還沒吃早飯吧?”楚王向身後一招手,一名白衣少年咿咿呀呀指揮著十幾名夥夫廚子,將成套的桌椅鍋灶、菜蔬肉食搬進苗來。 張仨瞧著關棋咿咿呀呀指揮廚子和夥夫,這人竟然是一名啞巴。 “昨日武賭,本王僥幸獲勝”,朱楨道:“天大地大吃飯最大,小禪師,文比之前先用膳再說,如果老禪師願意,也請一起來吃些素食。” 張定邊冷哼一聲,掄圓了鐵錘砸在鐵砧子上,發出“當”的一聲巨響,沖著張仨喝道:“你且過來。” 張仨溜溜達達走過去,張定邊放下鐵錘,低聲道:“不想腦袋搬家的話,就放聰明些,你若不是我兒子,老朱家留你何用?廟裡後院可不缺你這樣一座新墳。” 張仨暗忖張定邊這是警告自己呢,他當然明白,若自己此時揭穿貍貓換太子的事情,很明顯自己也就像阿貓阿狗一樣,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失去活著的價值了。 想到這裡,張仨點點頭,大聲道:“爹,您放心吧,我身板瘦,還想留著腦袋多吃幾頓飯呢,嘿嘿!”張定邊微微一笑,他當然明白這句話的意思,隨即一甩僧袖,也不搭理朱楨,一跛一跛向後院走去。 夥夫廚子們麻利地在院中擺開桌椅灶具,竹筐中菜蔬肉食水靈鮮嫩,看樣子是準備來個現場烹飪。 朱楨身後,一名綠衣婢女笑道:“小和尚,我家主子書房裡,書堆得山一樣,比孔夫子的書還多,嘻嘻,待會你可莫要丟人現眼哦。” 她將“丟人現眼”四個字說得極重,甚至有些調笑的味道。 張仨輕描淡寫地說道:“哦,你是說王爺是孔夫子進書房——盡是書(輸)呀!” 綠衣婢女身邊,一名黃衫婢女一噘嘴道:“我姐姐是說,就算每本書隻出一個字,壓也壓死你了。” “哦~”張仨一臉恍然大悟,說道:“原來你們是說,王爺每本書上隻認識一個字呀!” 兩名婢女滿臉通紅,指揮廚師夥夫的關棋臉色漲紅起來,擼起袖子就要上前教訓張仨。 朱楨搖搖頭,笑道:“關棋不得無禮,小禪師每日在寺中苦修,定是個腹有詩書之人。” 張仨眼睛一轉,接口說道:“王爺不知,寺中苦修是有的,隻是那個文賭嘛……需要風花雪月之類的靈感,可這廟裡不是怒目金剛,就是泥胎菩薩,哪能有什麼靈感?” 張仨這樣說,實際是為了待會認輸先鋪墊下借口,黃澄澄的金子,不賺白不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