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張仨“發自肺腑”的回答,朱元璋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 朱楨也笑起來,轉過身沖張仨眨眨眼睛,張仨能被禦口封官他是最高興的。 朱元璋道:“你先別高興,有個差事你去做。” 張仨一拱手,滿臉真誠道:“皇上您隻管吩咐,微臣萬死不辭。” 朱元璋點點頭說道:“你本是沔陽縣人,如今那裡遭了災,朝廷撥付略顯不足,朕特準你在武昌府籌糧運回沔陽縣賑災,一來你可為家鄉做些好事,二來你可將你父親的骨灰一起帶回家鄉安葬。” 張仨心道,朱元璋真是摳門,分明是朝廷一毛不拔,卻說什麼朝廷撥付略顯不足,讓我籌糧去擦屁股,這就叫“取了經是唐僧的,惹了禍是孫猴的”。他心裡把朱元璋列祖列宗問候了一遍,但臉上卻掛著笑容,感激地俯下身子叩頭領旨。 門外伍二前來稟報,說武昌府知府廖權的老父親廖永忠前來覲見,朱元璋點點頭讓他進來。 片刻工夫,一名須發皆白的老人來到後花園,見到皇上俯身便拜,朱元璋笑盈盈讓他免禮,還特意讓伍二搬來一個繡墩賜座給他。 廖永忠哪敢穩坐繡墩,隻敢略略做了半個屁股。 兩人拉了幾句家常,廖權在一旁陪坐,朱元璋又事無巨細,向廖權問起武昌府這幾年的情形,農情、軍政、商紳、民風幾乎無所不包,廖權對答如流,一些數據了然於胸,應對措施也說得有條有理,朱元璋頻頻點頭。 “虎父無犬子呀!”朱元璋贊賞道:“武昌府能治理有方,你廖家父子功不可沒。” 廖權趕緊謝恩,又道:“皇上,還有些許小事,我和楚王拿不定主意,正準備聯名上奏請皇上禦覽定奪。” 朱元璋問道:“哦,奏本呈上來。” 廖權斜著眼睛看了一眼朱楨,朱楨趕緊從袖底取出一本奏折,正是與廖權的聯名奏折。 朱楨當著廖權的麵把奏折拉開,問道:“廖大人,您說的是這份奏折吧?不說別的,您這手字寫得顏筋柳骨,真是漂亮。” 廖權看得真切,這正是自己親手寫的奏折,又看看奏折結尾朱楨的署名,點頭道:“王爺說笑了,您能大義滅親,這才是真風骨。” “大義滅親?”朱元璋道:“拿來朕看看,誰要大義滅親。” 這份奏折正是有關關棋當街用刀殺人的奏章,廖權陰損得很,他篤定朱楨不敢再聯名上奏,不然豈不真成了“大義滅親”?誰知朱楨不但聯名了,還當著皇上的麵拿出來,這讓廖權有些吃驚。 見廖權確認過奏章無誤,朱楨將聯名奏折雙手呈送給朱元璋,又沉著臉慢慢跪了下去,說道:“是兒臣要大義滅親。” 廖權心裡洋洋得意,心道你朱楨還是栽在了我手上吧?皇上向來法度嚴明,知曉你的奶兄關棋用刀當街殺人,估計他腦袋是保不住了,你又怎麼麵對自己的奶娘? 朱元璋戴上一副水晶石老花鏡,仔仔細細讀起了這份奏章。 須臾,朱元璋一拍桌角,道:“小六子,就這點事情,就唬得你要大義滅親?” “父皇,畢竟死了人,又是眾目睽睽之下!”朱楨一臉沉痛道:“關棋雖天生殘疾口不能言,但皇家更應以上率下遵守法度。” 朱元璋說道:“關棋朕是知道的,就是從小流著鼻涕和你一起玩耍的那個啞巴小子對吧?朕看這事不過是無心之過罷了,他既是你奶兄就更要依《大明律》處置嘛!這樣,按律罰其白銀兩千兩,充作徭役兩年贖罪即可。” 朱楨哽咽道:“兒臣替奶兄謝父皇恩典。”朱元璋背過手去,順手將奏章扔在桌角。 張仨在一旁與朱楨偷偷對視一眼,一切盡在不言中,奏章上將“用刀”加了個豎彎鉤成了“甩刀”,一字之差卻含義大變,朱元璋怎麼會因為一次誤殺而殺了關棋?罰金罰徭役就很不錯了。 一旁的廖權心裡卻掀起滔天巨浪,他暗暗盤算起來,剛才他看得清清楚楚,那份奏章的確是自己親手所書,但皇上卻這樣當麵徇私枉法,哪有這樣護短的?隻有一種可能,就是皇上故意袒護楚王朱楨,按照這個思路,那皇上就算欠了自己一個人情了,那自家侄子的事情略略提一提,想必皇上玩平衡,八成也能判定個“無心之過”。 廖權一咬牙關,乾脆跪倒在地,拖著哭腔道:“皇上,臣有罪,臣也要大義滅親。” 張仨一愣,朱楨也是一愣,兩人相視一眼,不知廖權要乾什麼。 朱元璋一笑,道:“哦,今兒怎麼各個都刀刃向內呀,廖權你且說來,是怎麼回事?” 廖權說出了侄子廖鉞養茶花題詩的事情,隻說侄子“雖為無心之舉,但罪不可恕,如今人已經收監”,卻絕口不提題跋的內容。 朱元璋今日心情不錯,擺擺手道:“凡事不必上綱上線,若是無心之過,也不必在意。” 廖權大喜,張仨心裡卻深恨廖權命人截殺自己的事情,心道:“今兒就先收回些利息也好。” 想到這裡,張仨說道:“的確,一株茶花嘛,想來那兩句詩應該也不是反詩。” “反詩?”朱元璋心頭一震,問廖權道:“那兩句題跋詩說什麼?” “臣從不記這些亂七八糟的詩文”,廖權說道:“不過應是粗陋不堪,不值一提。” 張仨道:“廖大人貴人多忘事,那兩句詩不就是‘誰道赤為尊,殊種出武昌’嘛!說的是一株好大好大的墨色茶花,嘖嘖,漂亮得很!” 廖權狠狠瞪了張仨一眼,眼睛似乎要冒出火來。 朱元璋瞇起眼睛,細細品味著這兩句詩,眼裡怒火一閃而逝。 眼看朱元璋要發火,廖永忠突然從繡墩上滑落,緊閉著雙眼,捂著胸口大口喘著粗氣。 “父親,父親”,廖權趕緊扶住廖永忠,狠狠用手指掐在他人中上。 朱楨趕緊命人去傳醫生,卻見廖永忠緩緩睜開眼,翻身匍匐在地痛哭起來:“皇上,老臣隻有這一個孫子呀,您千萬開恩,老臣不想絕後呀!” 廖權也在一旁簌簌掉淚。 朱元璋吃驚地問道:“廖權,怎麼你廖家就剩著一根獨苗了嗎?這些年,你就沒有一兒半女?” “嗯”,廖權抹了抹眼淚,恭恭敬敬回答道:“臣的大哥在鄱陽湖水戰被亂軍所殺,這皇上是知道的。皇上,您或許不知,亂軍之中我也身中一箭,正……正射在臣……臣襠下要害之處,箭桿上還刻著一個‘定’字。” “哦”張仨心道,怪不得廖權一開始就和我過不去呢,非要殺我而後快,原來不隻是他親哥哥戰死了,嘻嘻,這老小子還被人一箭射中了要害,哈,那人可真是個神箭手,這老小子後半輩子辦那事,豈不成了後世著名電腦品牌——“聯想”? 朱元璋狠狠地瞪了張仨一眼,張仨心道:“他沒事瞪我乾什麼?”想了想,突然心中明白過來,那個刻著“定”字的箭,八成就是張定邊的專用箭,想到這裡他樂不可支,險些笑出聲來,不過臉上仍然是恭順萬分的模樣。 廖永忠在一旁啜泣著,鼻涕哈拉一起流在花白的胡子上,模樣好不淒慘。 朱元璋負手而立,緩緩道:“你也必傷悲,如此說來,老廖家這最後一株根苗就是廖鉞了,永忠啊,想當年你跟隨朕打天下,率子死戰南昌、平定兩廣,夜襲瞿塘關,哪一次不是九死一生,這份情朕記得呢。” 廖家父子匍匐在地,放聲大哭。 朱元璋道:“這樣吧,廖鉞過往之事就不追究了,朕罰你俸祿三年以示警告,至於已經查抄的資產嘛,既已查抄就不必退還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也算給這小子一個教訓。” 廖永忠與廖權口稱“萬歲”,不斷磕頭謝恩。 廖永忠又眼含熱淚說道:“皇上,臣得知王爺要整修城墻和護城河,略略缺些銀子,這些年皇上對老臣賞賜頗豐,臣願捐銀一萬兩聊表心意。” “好”,朱元璋點點頭,親手攙扶起白發蒼蒼的廖永忠,轉頭對朱楨道:“你向商紳募集銀兩,這事辦得如何了?” 朱楨答道:“五日後是端午佳節,兒臣已遍邀武昌商紳,在城外珞珈山觀音寺前召開募捐大會,想來能募捐到不少銀子。” 朱元璋說道:“老百姓會念你的好的,你心裡有數嗎?修繕城墻得多少銀子?” 朱楨道:“粗略算了算,共有大大小小二十三處城墻需要修繕,八萬兩銀子基本就夠了。” “不,得十萬兩銀子”,元璋道:“這就像打仗,總得有預備軍嘛,凡事總要有備無患。” 朱楨趕緊稱是,又為朱元璋續上一杯茶水。 “都跪安吧”,朱元璋擺擺手:“小六子留下,朕有事問你。” 眾人趕緊跪安,慢慢退出後花園。轉出花園門口,張仨有意走在廖權前麵,捂著小腹一步一挪,似乎很疼的樣子。 熊百瞳問道:“小禪師可是腹痛?” 張仨故意齜牙咧嘴大聲道:“不小心撞到那活兒了,還好蛋黃沒出來,我正擔心呢,要是碰壞了是不是就隻能讓王爺說說情,給我在宮裡尋個差事乾乾了。” 熊百瞳大笑,廖家父子卻似乎聽懂了什麼,冷哼一聲氣得直翻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