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撒土(1 / 1)

運糧車隊一路向沔陽縣城行去,張仨坐在豪華馬車中換下孝衣,黛杉見他方才站得久了,正溫柔地給他捶著腿。   品著點心喝著茶,張仨隻覺得比後世“吃著火鍋唱著歌”還要愜意,不禁伸出手來在黛杉下巴上輕輕一撩,隻盼道縣城這條路永遠走不到盡頭。   張仨瞇著眼睛,享受之餘回想著剛才文萬友等人的所作所為,心道自己初來沔陽縣,這幾人風評如何可得打聽打聽,兵書有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嘛!   他踹了踹車壁,自有跟車軍士在車外請示道:“張大人,有何事吩咐?”   張仨讓軍士喚陳康賢前來,那人飛跑著去了。   不多時,陳康賢小跑著前來,跟著馬車邊走邊說道:“張大人,您不喚我前來,我也想跟您說點事。”   張仨在車內笑道:“有屁就放。”   陳康賢嘿嘿一笑道:“張大人,您此去縣城,可是要把這一百車糧食全部交付縣衙?”   張仨道:“對呀,不交給縣衙下發糧食賑災,難道就憑我這兩隻手兩條腿,把糧食給發到災民手裡呀?你當我是千手觀音?”   陳康賢道:“您是官身還鄉,旁的我也不敢多說,我今兒就鬥膽和您說個樂子,您且聽之就好,你可知道縣令文萬友在沔陽坊間被百姓送了個綽號?”   張三故意問道:“呦呦,還有百姓給父母官起綽號的?我記得宋朝有個什麼官兒叫包拯,老百姓就給他送了個‘包青天’的綽號。”   陳康賢在車外一邊走,一邊搖了搖頭道:“文縣令這綽號來歷可不一般,來源於一首打油詩,詩曰‘刮金佛麵細搜求,鵪鶉嗉裡尋豌豆,鷺鷥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內刳脂油。’沔陽百姓就是根據這句打油詩的最後一句給文縣令送的綽號。”   最後一句“蚊子腹內刳脂油”,可不就是“蚊刳油”,諧音“文萬友”嗎?   車外,陳康賢道:“我也不敢欺瞞張大人,據說文縣令最善於雁過拔毛,您心中有數就是,不能不防。”   張仨在車內點點頭,說道:“按你這麼說,一百大車糧食隻要一過文縣令的手,估摸著怎麼也得扒拉走三四成吧?”   陳康賢又道:“張大人,不止一百大車糧食,您這次回鄉賑災,實際上帶的是一百一十大車,還有十車精糧,是肖莊主專門留給您回村時使喚的。”   張仨正要再問,隻聽見車外不遠處人聲鼓噪起來,不少人齊聲大叫:“快脫褲子,快脫褲子……”就連府衛軍中也傳來一陣陣哄笑。   張仨最愛看熱鬧,他從車中鉆出來,隻見沔陽城墻根下,一大群人正在哄笑不止,大叫:“哎喲喂,蛇鉆褲襠裡去了,小娘子莫要怕,爺一吹口哨它就出來了……哈哈。”   隻聽一陣口哨聲響起,夾雜著女子的驚呼尖叫聲。   張仨蹦下車向人群跑去,心道這樂子千載難逢,說什麼也得看看熱鬧去。馬車不遠處,縣令文萬友與縣丞諸葛祥對視一眼,也隻得下轎跟了上去,張仨畢竟是楚王麵前的紅人嘛!   哄笑的一群人在一處小土坡上,張仨快步登上土坡,才看到人群中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正尖叫著滾倒在地,褲腿處還露著一截擺動的花斑蛇尾。   張仨上一世遛鳥鬥雞眼界頗雜,一眼就看出蛇尾雖有花斑,卻也不過就是一條無毒的菜花蛇。   然而,那女子卻並不知道蛇沒有毒,隻嚇得驚聲尖叫,不停地打滾踢打,圍觀眾人哈哈大笑,竟然沒有一人上前相救,幾個潑皮更是大聲吹著口哨調笑著,大叫:“快往護城河裡跳,蛇兒一見水就自己遊跑來!”   張仨看向城墻根下的護城河,大旱之年,護城河水幾乎乾成了黃湯一般的泥潭,這姑娘若跳進護城河裡,別說趕走菜花蛇了,肯定滿身泥湯,這些二流子是等著看更大的樂子呢!   尖叫聲中,一人沖出人群正是陳虎,他一把摁住驚惶失措的女子,大手從女子腳踝褲腿伸進去,摸索幾下拽出一條三尺多長的大蛇,揪住蛇尾掄圓了在地上甩鞭子一樣重重摔了幾下,扔出去老遠。   陳虎轉身扶起女子說道:“姑娘,不妨事的,一條菜花蛇罷了!”   不知怎的,人群中卻罵罵咧咧起來,三五個潑皮七嘴八舌地大叫起來:“王八蛋,一場好戲被你生生攪和了”、“小子,你剛才可是摸了小娘皮的大白腿,你就做個上門女婿吧!”……   驀地,人群東倒西歪,一個大頭漢子拎著一把柴刀直撞進來,喝道:“哪個吃了豹子膽了,敢欺負我蒙瑪的妹子,看老子今兒活劈了他!”   “大頭哥,大頭哥……”姑娘哭著拉住了蒙瑪。   張仨定睛一看,這女子一張鵝蛋臉很是可愛,正哭得梨花帶雨,他心中暗道:“哎喲喂,這小娘子自有一種田園之美,別哭,別哭!”   一個潑皮被蒙瑪撞倒在地,正要起身痛罵,旁邊另一個潑皮卻趕緊捂住他的嘴,低聲道:“蒙家寨的‘大頭鬼’蒙瑪來了,你還敢罵?那小子的柴刀可是劈死過真老虎的!”   蒙瑪拎著柴刀,冷眼看向陳虎,惡狠狠地問道:“可是你救下我家妹子,你要當上門女婿嗎?”   陳虎也不慫,回瞪一眼說道:“咋地,想打架不成?”   蒙瑪撇撇嘴,道:“哼,在沔陽這片地盤上,誰敢和我蒙家寨叫板?你可是活得不耐煩了?”   眾潑皮見又有熱鬧可看,笑著起哄:“打,打,快打!”   突然,有人指著城門口大叫道:“哎呀!放粥啦,放粥啦!……”   眾人齊齊看去,隻見城門洞大開,守城軍士推出五輛糧車向城墻根下的一溜茅草棚而去,霎時間眾人一窩蜂般向城墻下湧去。   “張大人,讓您見笑了”,文萬友氣喘籲籲趕上來,站在張仨身後說道:“實在是官倉存糧有限,所以每隔數日,才能在城墻下施一次粥,所以今兒城墻下才聚集了這許多人。”   “粥稠不稠呀?”張仨一邊問,一邊眼光直盯著同族的鵝蛋臉姑娘,隻見她隨著人流湧向粥棚也向城墻根下跑去。   縣令文萬友跟在張仨身後,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問題,還是縣主簿鄧金平聰明,接話道:“這粥不太稠也不太稀,張大人一看便知。”   城墻根下,一溜設置了五處粥棚,烏泱烏泱的災民們麵露菜色瞬間就排起了五條長龍般的隊伍。   張仨眼尖,第二個粥棚外的人流長龍中,剛才那名姑娘正捧著一個破碗站在蒙瑪身後,隻是隊伍太長了,她這一隊少說也有四五百人。   粥棚中支起了一口大鍋,文萬友對一名須發微黃的小吏叫道:“黃胡子,把粥熬厚實些,不要讓災民挨餓。”   黃胡子答應一聲,與衙役們手腳麻利地在鍋裡添上清水,又搬起一大袋糧食倒入鍋中開始添柴熬粥。   挨挨擠擠的隊伍裡,百姓們狼一樣看著大鍋裡的糧食,隻盼能早點吃上一碗粥。   張仨看了看排隊的隊伍,心想這一支隊伍就四五百人,一袋糧食熬粥怎麼可能吃得飽?他問那黃胡子道:“這麼多人,這一鍋粥夠不夠?”   黃胡子躬身道:“回大人話,不夠。”   張仨一皺眉頭,黃胡子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釋道:“大人,您有所不知,您細細來看看這吃粥的隊伍。”   張仨細細觀瞧,卻隻見人人都盯著粥鍋,也沒什麼特殊的呀!   黃胡子指著一個端著瓷碗的青衣老者道:“大人你看,那人在城南頭有兩家鋪子,他家是富戶怎麼能斷得了糧?但是和他一樣,城裡城外前來吃白食的人實在太多了,誰又管得過來呢?”   張仨問道:“沔陽受災的人多嗎?”   一旁,文萬友從袖中取出一本《受災村寨詳統》卷冊,說道:“全縣四十九個村寨,受災人數多少都統計在冊,可問題是,任誰也統計不出誰家還有多少餘糧,所以‘打秋風’之事也查無可查。”   附近百姓前來粥棚“打秋風”是災區的通病,畢竟災年裡,即使自家有餘糧,但隻要帶個碗和空肚子來就能省下自家糧食來,誰不乾才是傻子呢!   張仨接過卷冊,隨意翻了翻,卷冊統計十分詳細。再看看長長的吃粥隊伍,心道這事還真沒法子管,大家夥同樣穿著破衣爛衫,同樣捧著破碗而來,誰又能分得清楚誰是富戶,誰是災民?   再說了,就算真分清楚了,富戶隻需一口咬定自家也斷糧了,又能把他怎麼樣呢?   張仨說道:“那就把粥熬稀一點,這樣不就能省下不少糧食了?”   黃胡子聽言,連連擺手道:“不可啊,按照皇上定下的規矩,賑災施粥必須‘厚可插筷’方可,所以,粥棚裡這每一大鍋大概也就能盛出二百多碗飯來,所以誰來遲了,那隻好等上三天再來吃粥!”   張仨點點頭,心中暗道能來這兒喝粥的災民,哪個不是吊了一條命?還再等三天,三天後人沒餓死就算上天保佑了。   文萬友在一旁說道:“好在張大人您及時趕到呀,縣庫糧食眼看就要見底,您這一回運來一百大車糧食,本官先替這些災民謝謝鄭大人了!”說著,他肥胖的身軀一躬身,向張仨行禮以示代民致謝。   張仨笑著還禮,心中卻暗想,這死胖子當眾給我又是戴高帽,又是鞠躬行禮,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心裡不定憋著什麼壞呢!   果不其然,文萬友話鋒一轉,說道:“張大人,您看粥棚前今兒這麼多百姓,咱們也分不清誰家還有糧,誰家已斷糧,今兒咱們讓他們吃頓飽飯如何?”   張仨剛點了點頭,文萬友立即轉頭吩咐衙役道:“先卸下五袋糧食,給粥棚送過去。”黃胡子帶著十來個衙役飛跑過去,從車上卸下五大袋糧食,或扛或抬送往粥棚。   張仨一愣,心道這老小子夠不要臉啊,居然用我帶來的糧食,慷他自己之慨,這真是叔可忍嬸不可忍!想到這兒,張仨大叫一聲:“且慢!”   眾人望向張仨,隻見他邁著四方步,大搖大擺走進粥棚,彎腰在棚角捧起一大把沙土,“呼”地一把將沙土全部撒入米鍋,他一臉滿不在乎的模樣,似乎尤嫌不夠,又俯身抓了一把沙土扔進鍋,拿起大勺在鍋裡使勁兒攪了攪。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文萬友等一眾地方官愣了,眾百姓也愣了。   諸葛祥怒道:“你,你怎可糟蹋糧食,這可是賑災糧!”   張仨並不回答,拎起沙袋,又走到其他粥棚,不由分說向鍋中都灑進了數把沙土。   眾百姓一個個破口大罵起來,蒙瑪領頭破口大罵,撿起地上一塊土疙瘩直砸過來,虧得張仨身後的黃胡子眼疾手快用鍋蓋擋了下來。   土疙瘩“當”的一聲磕得粉碎,直墜入米鍋裡,得,又給鍋裡加了些料!   黃胡子帶著衙役趕緊製止災民鼓噪,不過看阿壟的眼神,已是不善。   文萬友鐵青著臉問道:“張大人,這是何意?”   張仨卻拍拍手上的土渣渾不在意,笑道:“大人,問題已經解決了,再也不會有濫竽充數者吃白食了。”   鄧金平一臉不可置信,問道:“這就算解決了?”   張仨大咧咧說道:“當然解決了,摻沙土的粥,不是餓到極點誰會吃?若是自家有糧,誰也犯不著來吃這硌牙的粥,這法子要在全沔陽縣推廣才好!”   文萬友等人愣住了,似乎想明白了些東西。   “你們自己看”,張仨指向災民隊伍,隻見頃刻之間,就有數百人脫離了隊伍,邊罵邊離開了。排在隊伍中的青衣老者跳著腳地喝罵,一把將手中瓷碗摔得粉碎,叫道:“入你家仙人哩!老子不吃了,家裡籠屜上還蒸著白饅頭呢!”   張仨望著文萬友一笑,文萬友皮笑肉不笑,說道:“這法子絕妙,濫竽充數者隻能回家了,值得推廣,值得推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