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香兒(1 / 1)

張仨臉皮厚,喚過肖溜子,踩著他肩膀爬上粥棚,也不和青衣老者爭吵,隻是笑瞇瞇地向著眾多離開者揮手道別,高聲叫道:“眾位鄉親,粥中有沙土不好吃,但大災之年,最怕人心險惡不要臉,諸位放心,本官這回運來的糧食不少。”   城墻下順墻風吹來,吹著張仨的儒衫隨風擺動,真有些風度翩翩的意思。   眾百姓竊竊私語,不知張仨是什麼身份。   陳虎高叫道:“這位張大人,是禦口親封兩湖觀風使,這次自掏三萬兩銀子,給咱們沔陽縣買了一百大車糧食,來咱們沔陽賑災來了!”   百姓聞言“嗡”一聲炸了鍋,紛紛鼓噪大贊,都覺得隻要能度過災年,吃些帶沙土的粥又算得了啥?更何況這位張大人還是禦口親封的大官兒,親自給沔陽帶來一百大車糧食,多少年了,哪個官兒這樣做過?   遠遠地,蒙瑪擠到粥棚下,沖著張仨跪倒,叫道:“大人,小人蒙瑪有眼無珠,冤枉了好人,還請大人莫怪!”   張仨嘿嘿一笑,站在粥棚上笑道:“你我同是沔陽人,跪我做什麼?我可擔待不起。”   蒙瑪愣住了,四周百姓也愣住了,不知道張仨這話是什麼意思。   張仨在粥棚上向著四周百姓一揖倒地,用足了力氣朗聲說道:“諸位鄉鄰,家父張定邊。”   這一聲“家父張定邊”,猶如一枚巨石投入湖水,眾百姓驚駭得人人睜大了雙眼,張定邊是何人?那就是殺神一般的人物,雖說本土有此英雄人物也算難得,但張定邊當日把朱元璋打得抱頭鼠竄,一朝天子一朝臣,說起來,張定邊這些年算是給沔陽縣帶來巨大的災難。   別的不說,每逢災年,朝廷對沔陽縣不聞不問,人人都清楚其中不乏張定邊的原因。眾百姓心中不解,朝廷捕獲張定邊的兒子,難道不該來個五馬分屍或者千刀萬剮嗎?怎麼皇上還親口封了他個大官兒?這可奇了!   張仨瞧了一眼縣令文萬友,文萬友當然明白官場花花轎子人抬人的道理,挪著肥胖的身體走到粥棚下,向天一拱手,高聲道:“皇上胸懷何其廣大,最為愛惜人才,大家看,張大人頭上那頂‘四方平定巾’,他如此年輕就有了秀才功名,試問不是大才是什麼?皇上求賢若渴,猶如海納百川,像張大人這等大才怎會容其蒙塵?”   文萬友身為一縣之尊,說話還是夠分量的,眾百姓交頭接耳,紛紛覺得十分有理,不過看張仨如此年輕,心中難免還是有幾分疑惑,有人試探著問道:“張大人,敢問令尊現在何處?”   這也是沔陽縣百姓最關心的問題,畢竟鄱陽湖大戰後,張定邊就如人間蒸發一般不知所蹤。   李有德上前一步朗聲說道:“張定邊老爺子已經仙逝了,皇上以王侯之禮待之,停靈二十八天才起靈,更禦封張大人為禦前侍衛。”   “禦前侍衛?真的假的呀”   “老子英雄兒好漢”   “皇上難道以德報怨?”   ……   眾百姓議論紛紛,對著張仨指指點點。   張仨知道,此時必須拿出真憑實據以正視聽了,隻聽“啪”一聲,一塊紫銅牌從他懷中“不慎”滑落掉在茅草棚上,顛了幾顛又砸在文萬友頭頂的紗冠上。   “文大人,不好意思”,張仨在粥棚頂上俯身致歉道。   文萬友撿起紫銅腰牌,眼見這麵腰牌正麵刻著三朵寸許浮雕牡丹花,雕刻極為精致,他翻轉腰牌,背麵刻著“懸帶此牌出皇城四門不用”十一個篆字。   文萬友也是進士出身,他倒吸一口涼氣,想當年他進京趕考時曾於南京逗留許久,聽聞馬皇後獨喜牡丹花,後宮殿宇、亭臺、乃至床褥都喜歡用牡丹作為紋飾,這麵腰牌八成也是如此,而且根本不用懷疑真偽,因為按照《大明律》“凡棄毀製書……夜巡銅牌者斬”,意思就是說,如果持有者丟失了這塊腰牌,那就要掉腦袋了,誰敢仿製或偷竊?   李有德身為楚王府侍衛,知道這塊紫銅腰牌的來歷,他在一旁道:“大家看,這就是皇上禦賜給張大人的腰牌。”   文萬友摁下心中的驚懼,心道此時不力捧張仨更待何時?他將紫銅腰牌高高舉起,高聲叫道:“諸位鄉親,張大人沐浴聖恩,正是皇上身邊的禦前侍衛。”   眾百姓哪裡見過紫銅腰牌這等高級貨,隻聽縣尊大人一本正經地說什麼“禦前”啊,“聖恩”啊,“皇上”啊,趕緊撲通撲通跪了一地,人人望向粥棚上張仨的目光都像望著天神一般。   站在粥棚頂上,張仨笑容和藹,一副老成練達的神色,心中暗道:“繃住了,一定繃住了,戲文裡那些當官的,不都是這幅四平八穩的神態嗎?”   蒙瑪站起身來,大叫道:“原來是張家兄弟,這是天大的好事啊,你二叔張寒山家的大閨女也在這等著吃粥呢,這可是你親親的堂妹!”說著,伸手向人群中一指。   古人對親情看得極重,方才被蛇侵擾的女子,紅著臉從人群中走出,向著張仨盈盈一拜道:“妹子張塵香見過哥哥!”   張仨心中也頗為高興,張定邊對他有大恩,他自然將張定邊的族人視為自己的家人,他從粥棚上一躍而下,“撲通”一聲摔了個屁股蹲,又一骨碌爬起來不顧一身泥土,上前攙起張塵香道:“妹子不用多禮,叫我仨哥就好,不用多禮。”   扶起張塵香,張仨高興地直搓手,探手從手腕上卸下一串綠鬆石手串該張塵香戴在手腕上,說道:“來來來,哥哥給你發個見麵禮,手串不值多少錢,卻是當朝福清公主送我的手串!”   一旁文萬友眼睛都直了,他當然知道福清公主是誰,那時皇上朱元璋身邊最得寵的八公主,在南京的驕橫可是出了名的,張仨能隨手取出福清的貼身物件,他想不到,也不敢想。   張仨問張塵香道:“咱們村裡受災重嗎?大家活得下去嗎?”   張塵香紅了眼眶,說道:“仨哥哥,村裡受災極重,糧食早就吃光了,就連草根樹皮都吃光了。”   一旁的蒙瑪搶過話頭道:“香兒妹子村裡受災最重,本來村裡就是‘三跑田’,打不下幾個斤糧食,怎麼辦?”   陳有德湊過身來,問道:“什麼是‘三跑田’?”   蒙瑪撓撓頭,解釋道:“‘三跑田’就是坡田,一下雨就順著山坡跑水、跑土、跑肥,一畝地能打下百十斤糧食就算豐收了,而平地打糧食就多些,比如說我們蒙家寨,六成土地都是平地,伺候好莊稼就能打下二三百來斤糧食。”   陳有德“哦”了一聲,張仨也頭一次知道“三跑田”的意思。   蒙瑪又道:“山上種麥子不劃算,所以沔陽山地多種甜菜,再製成黃糖塊售賣,比種糧食能略強些。”   文萬友說道:“縣裡也開了一家‘友醇甜’糖場,從山裡收來甜菜製成黃糖塊銷往各地,不過糖塊色澤暗黃,口感甜中帶澀,所以價格比南方蔗糖差得不是一星半點,但勝在收購量大,也算為民做了些好事。”   這邊幾人說些閑話消磨時間,那邊粥棚裡白粥也慢慢熬熟了,上千百姓才不管什麼官兒在場,這當口吃上一碗白粥最重要,紛紛排著隊你擁我擠湧向粥棚。   張塵香回頭看了一眼搶粥的隊伍,又看看張仨,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再去粥棚外排隊。   文萬友在一旁賠笑說道:“張大人,城裡文升樓已經準備好宴席了,您看……不能讓飯菜涼了不是?大人舍妹等人同去就是。大人放心,這頓宴席是我個人掏腰包,大災之年絕不敢動用縣衙一兩銀子。”   張仨心道:“這老油條沒安好心,進城吃飯是小事,他真正的想法是進城後順勢接收這一百大車糧食,想來‘蚊剜油’的綽號也不是白叫的。”想到這裡,他心思一轉有了主意。他叫過陳康賢和李有德,吩咐道:“沔陽遭了災,咱們遠道而來,怎好再給文大人添麻煩?”   文萬友還要再說話,張仨一揮手擋了回去,又道:“陳班主,你與府衛軍看好糧隊,今夜暫時搭帳篷睡在城外就是,咱們來個秋毫無犯,絕不能再給沔陽縣增加負擔,待明日一早,就在城外正式交接糧食,讓百姓們看著交糧,那才有信心團結一心戰勝旱災嘛!”   陳康賢不知張仨用意,不過還是點頭答應下來。張仨又取出三百兩銀票遞給李有德,道:“派人進縣城區買些酒肉,不要怕貴,今夜讓大家夥吃好喝好。”   李有德笑道:“怎麼用得了這許多銀子?”但還是接過銀票揣入懷中,張仨又向他耳語幾句,他嘿嘿一笑拍著胸脯應承下來。   張仨挺了挺胸脯,又整了整頭頂的方巾,對文萬友笑道:“文縣令,我還有個不情之請,明早可否請縣裡各村寨來人做個見證,本官出身有些特殊,也想在家鄉父老麵前,給張家爭一份臉麵,而後再回村認祖歸宗。”   文萬友心道,原來張仨是貪慕虛榮之人,這個簡單,隻要這一百車糧食明早交到我手上,那還不是想怎麼拔毛,就怎麼拔毛?   想到這裡,文萬友喚過一名衙役,道:“吩咐下去,明日一早,縣裡縣學秀才和四十八個村寨都需來人,就在城門外集合,一起共同見證張大人的捐糧儀式,不得有誤。”這名衙役拱手答應一聲轉身去了。   文萬友有轉身對張仨一拱手,說道:“大人仙鄉山高路遠,已有村民在縣城,就不需再另行了吧?”   “不用,不用”,張仨向文萬友拱手致謝,準備帶著張塵香去赴宴,張塵香卻怯生生地問道:“仨哥哥,咱們村裡還有二三十口子都在這兒等著乞粥呢,這……”   張仨一擺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朗聲道:“同去文升樓就是!”張塵香笑靨如花,向著人群使勁兒招招手,片刻工夫就聚集來二三十婦孺,人人破衣爛衫滿麵菜色,對著張仨躬身致謝。   眾人向著城內歡天喜地走去,唯獨蒙瑪卻撓撓頭,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他不是張仨族人,一同前去有些不合適。   “一同去”,張仨招呼蒙瑪,蒙瑪卻撓撓頭,試著問道:“張大人,您運來這麼多糧食,可否借我一些”,他指了指遠處一片樹林說道:“我們村也有幾十口子,在林子裡等米下鍋呢,我先拆借些如何?”   張仨尚未說話,文萬友搶先道:“這有何難?依本官看,你也不用向張大人借糧了,看,粥棚裡還有些糧食,你能取多少就取多少,隻是需得留下麻袋,縣吏還得憑麻袋記賬。”   文萬友為何如此慷慨,他怕呀,張家幾十口子已經擺明了要白吃他一頓好飯菜了,再來幾十口子人,那可不就得大出血了?所以他讓蒙瑪隨便從粥棚裡取糧,實際還是為了給自己省下一筆飯錢。   “這感情好,縣太爺說話要算數呀!”,蒙瑪興高采烈飛奔入粥棚,左看右看卻傻了眼,不能用麻袋,自己手捧才能捧多少白米?   突然,令人咋舌的事情出現了,隻見蒙瑪飛快地褪下寬大的褲子,三把兩把紮起褲腿,隻穿著貼身小褲,將白米嘩嘩地順著褲腰倒入褲子中,裝滿褲子後扛起來一溜煙飛跑著去了。   張仨與文萬友對視一眼,心道居然還有這種騷操作?一旁,張塵香低下頭去,臉紅得像熟透的蘋果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