沔陽縣城門大開,張仨身著儒衫,騎著高頭白馬,與萬文友並轡而行。 張仨自掏腰包運來一百大車糧食的壯舉,已經風傳縣城,再加上戰神張定邊獨子的特殊身份,引得眾百姓紛紛湧向路邊,一睹張仨風采。 說起來,萬文友騎的馬也算膘肥體壯,但與張仨的神駿白馬相比,個頭、毛色可就不是一個檔次了。 人靠衣裳馬靠鞍,張仨心裡得意極了,不住向路邊百姓拱手回禮,時不時探下身子居高臨下與文萬友交談幾句,那真是,要麵子有麵子,要風度有風度。 眾人一路向城內而去,路邊百姓雖有不少,但臨街店鋪卻關了大半,更不見售賣炸糕燒餅的小販,大災之年,凡是和吃沾邊的營生,大都難以為繼。 遠遠地,一處青石大街上酒樓林立,其中一家酒樓窗外打著一溜紅燈籠,燈籠上寫著一個鬥大的“文”字。 “那就是文升樓了”,文萬友一指燈籠笑道:“大災之年,今兒委屈張大人了,且在這條街上的文升樓打打牙祭,我也好久不知肉味了,嗬嗬!” 張仨拱手道謝,心中卻想,別人說自己好久沒吃肉了還有可能,你這肥頭大耳腰圍五尺的縣尊大人,這樣胡說八道豈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他故意打趣道:“文縣令真是辛苦了,看您這身板都快餓成一道閃電了!當下,也不知沔陽災情如何?” “張大人有所不知,我這體質就是如此,喝口涼水都能長肉!”文萬友老臉一紅,像身後喚過丞諸葛祥、縣主簿鄧金平說道:“全縣災情如何,你們給張大人說道說道。” “是”,諸葛祥和鄧金平答應一聲,向張仨介紹起來。原來,沔陽縣西北高而東南低,境內平原、水域大致構成“八地半灘分半水”的格局,自今年開春以來數月不見半滴雨水,平原區還好些,依著河流水井苦苦支撐,最難的是位於縣城東北部的蓮花山和縣城南部的雙峰山區域,山大溝深不說,山田陡峭土又薄,所以今夏幾近顆粒無收。 縣主簿鄧金平道:“全縣四十九家村寨,蓮花山和雙峰山裡共有十一處村寨,其中百姓真是受了大苦了,張大人你的老家就在蓮花山,您也看到了,許多人隻能背井離鄉外出乞粥為食,縣裡庫糧有限,隻能八方求援,但……哎!” 眾人都明白,“三不”準則下,哪個官兒嫌命長了,敢支援沔陽? 張仨身後,肖溜子夫婦的糧車車梆上正坐著張塵香,她聞言也濕了眼眶,說道:“仨哥哥,咱們村的日子真熬不下去了,山裡的草根樹皮都吃乾凈了,我爹隻能把村裡人分成兩隊,一隊進山打獵打柴,另一隊就是我們這些婦孺,抄小路來到縣城,有一頓沒一頓的乞討度日。” 張仨心下黯然,安慰道:“哥哥回來了,一切都會好起來。”張塵香眼睛亮起來,狠狠地點了點頭。 路旁閃過一家成衣鋪,張仨眼睛一亮,喚過夫婦二人道:“先給我妹子去買些新衣,給村裡人也一人換一身,奶奶的,老子回來了,自家鄉親穿得光光鮮鮮,我也有麵子不是?”。 肖溜子夫婦笑嗬嗬地答應下來,招呼著二三十名鄉親喜笑顏開走進鋪子,張塵香還有些扭捏,卻被花丹宮拽著也進了成衣鋪。 一炷香的工夫,眾人換衣而出,二三十人身上補丁摞補丁的衣服不見了,都換上了一身新衣,人人喜笑顏開。 張塵香也是一身簇新的皂色衣衫,花丹宮還笑著把自己的銀釵插入她發髻間,她活脫脫成了一個美少女。 “不錯,不錯”,張仨滿意地點點頭,喚過成衣鋪老板問道:“多少銀子?你也不用打折,今兒老子高興!” 成衣鋪老板向張仨躬身行禮,賠笑答道:“回大人話,小店的衣裳都是今年新布所製,針腳密實得很,今日共耗費成衣共三十二套,二十三套大人衣裳,九套孩童衣裳,總共十九兩六錢銀子,給大人抹個零頭,就算十九兩銀子您看如何?” “不貴,不貴,算二十兩銀子就是”,張仨笑道,伸手入懷取出一遝銀票,取了一張遞給成衣鋪老板。 成衣鋪老板大喜過望,心道這總算碰上個大主顧,接過銀票後臉上的笑容卻僵住了,張仨遞過來的是一張五百兩銀票,如何找得開? “大人,小店本小利薄,實在找不開”,成衣鋪老板將銀票雙手舉過頭頂,無奈地說道。 “也是,是本官疏忽了”,張仨一拍腦門,收回銀票問肖溜子夫婦:“你二人身上可有二十兩銀子?” 肖溜子夫婦搖搖頭,花丹宮笑道:“大人說笑了,咱們一個趕車的,哪裡有這麼多銀子?” 張仨又看向李有德、張家旗和豆友誼,說道:“先借你們二十兩銀子,待會請你吃西瓜。” 一聽“西瓜”這兩個字,陳有德三人心裡就都明白了,當日西瓜地裡張仨摳門的一幕幾人當然還記得, 不用說,張仨是準備再“摳門”一把了。 三人把頭搖像撥浪鼓一樣,李有德一本正經地回話道:“張大人,這次出公差走得匆忙,一心隻想趕緊把糧食給沔陽縣百姓運來,咱們一路風餐露宿,這不身上也沒帶銀子呀!” 張仨心道,就你們哥幾個還“風餐露宿”?不過他臉上卻一副為難樣子,又在懷裡摸了摸,隻摸出一錠十兩小銀,看了看又放回懷裡,轉身向成衣鋪老板道:“我身上的碎銀子也不夠,我來問你,這位文大人你認得吧?” 成衣鋪老板趕緊作揖道:“文大人是本縣父母官,小人認得,認得!” “那就好,那就好這樣,這二十兩銀子先掛在縣衙賬上,回頭你去縣衙取了就是”,張仨又回頭問文萬友道:“文大人,回頭你差人到我這兒取銀子就行,沒有問題吧?” 文萬友笑道:“這有什麼問題?”不過心中卻暗想,開什麼玩笑,我一個堂堂縣尊問你取討二十兩銀,你不嫌丟份,我還嫌丟份呢! 張仨嘿嘿一笑,騎馬向前走去,他心裡當然心知肚明文縣令絕不會向自己討還這筆銀子,他算是又訛了文萬友二十兩銀子。 來到文升樓,這裡早已準備好接風宴。不但在二樓雅間中為準備了豐盛的宴席,店家更是提前得到消息,在一樓大廳中又準備了三桌好飯菜,讓隨張仨而來的婦孺也能大吃一頓。 二樓雅間中,張仨自然做了首席,文萬友等沔陽縣官員和李有德等人分列左右入座,席間觥籌交錯、杯酒言歡氛圍極為熱鬧。 沔陽縣父母官在列,文升樓掌櫃親自伺候著上菜倒酒,也是個八麵玲瓏的人。 文萬友與張仨碰了一盅酒,介紹道:“這是文升樓大掌櫃朱聰,人稱‘豬肉炒大蔥’,哈哈”,眾人皆大笑不止。 朱聰賠著笑,又給眾人斟了一杯酒,笑道:“豬肉炒大蔥,生意越來越興隆,彩頭是極好的!”眾人又笑。 猛然間,卻聽窗外街道上“轟隆”一聲,緊跟著一陣雞聲亂叫,朱聰從窗戶探身一望,笑道:“不要緊,一個賣柴的柴車倒了,壓了對麵‘萬盛隆鹽米行’門前的雞籠,不妨事,不妨事。” 這等市井小事,自然引不起眾人的興趣,幾人又吃喝熱鬧起來。 窗外不斷傳來爭吵呼喝聲,聽聲音是鹽米行勒令賣柴的必須賠錢。 眾人也不以為意,這種事情坊間最尋常不過。不過樓下爭吵聲越來越大,朱聰喚過一名夥計,讓他下樓去傳話,免得爭吵聲攪擾了各位大人。 夥計答應一聲正要下樓,卻見張塵香快步來到雅間,焦急地向張仨說道:“仨哥哥,蒙叔叔被人訛詐呢!” “蒙叔叔?”張仨一頭霧水。 張塵香拉著張仨就走,邊走邊道:“仨哥,蒙叔叔就是蒙家寨債主蒙雌,與我父親是八拜之交,也是蒙瑪的阿爹!” “哦,自己人!”張仨心道,他這人骨子裡是幫親不忙理的,如今他衣錦還鄉,有人訛詐自己人絕對要管一管。 來到樓下,百姓已經圍了裡三層外三層,一名紅臉掌櫃正指著一名大漢破口大罵:“奶奶的,也不看看爺這‘萬盛隆鹽米行’是什麼地方,養出的雞能差了不成?鹽米行的小公雞吃白米長大,一隻雞能長到十斤重,售價二兩銀子,這沒錯吧?你這遭瘟的窮鬼,一車壓死了五隻,讓大家夥算算,是不是該賠整整十兩銀子?” 黑臉漢子怒目圓睜,拎起一隻死雞反駁道:“可這雞還是小雞仔,一隻不過一斤重,你怎能按十斤算,這不是訛人是什麼?” “訛人?”紅臉掌櫃冷笑道:“萬盛隆鹽米行缺你這點銀子?拿銀子來就是,不然老子要揪你見官,哼哼,衙門口朝南開,有理沒錢莫進來,更何況,咱們家大兄……” 文升樓二樓傳來一聲“咳嗽”,紅臉掌櫃聞聲立即住口,隻是向前伸出大手一顫一顫地喝道:“拿銀子來,不然今兒有你好果子吃!” 張塵香拉著張仨,低聲道:“紅臉的是‘萬盛隆鹽米行’林掌櫃,黑臉的就是蒙雌叔叔。” 張仨一笑,慢慢踱步走向人群,自有衙役上千幫他分開人群,百姓紛紛讓開,有人道:“對,這事兒呀,就得張大人評評理,讀書人最是公平不過!” 張仨走近柴車,信手拎起一隻死雞掂了掂,確實隻有一斤上下,他笑道:“這小公雞看起來毛色鮮亮,確實是好雞,一斤二百文錢不算貴!” 林掌櫃道:“好眼光,鹽米行來往搬糧,難免有碎糧落地,這些小公雞可是貨真價實吃糧食長大的。” 蒙雌在一旁漲紅了臉,道:“我知道這雞是上等雞,但現在不過小雞,怎麼能按十斤大雞算錢?” 張仨擺擺手,丟下死雞說道:“可是過不了多久,這些雞仔就能長成大公雞呀,隻按一斤賠錢,那鹽米行不是虧大了?” 這下不止蒙雌愣住了,就連圍觀的百姓也愣住了,張塵香更是急的直跺腳。 “聽聽,張大人都這麼說”,林掌櫃滿臉堆笑道:“大家養過雞沒,都說‘斤雞鬥米’,雞每長一斤肉,就得耗費一鬥米,大家夥算算,這得多少米呀,現在糧價不低,這麼算下來我鹽米行還是吃了大虧的。” 林掌櫃此言一出,眾皆愕然。 張仨探手入懷,取出一錠十兩小銀,遞給林掌櫃道:“你拿著,我先替他付了,親不親故鄉人呀,小事一樁。” 蒙雌正要推辭,張塵香卻在身後一把拉住他,笑道:“蒙叔叔,這是我家仨哥哥。” 蒙雌不明所以,卻也沒有再說話,隻是攥緊了拳頭,看著林掌櫃的眼睛中似乎要噴出火來。 樓上的文萬友看在眼裡氣在心頭,剛才買成衣張仨還說沒銀子呢,這才一轉眼,他懷裡就拿出十兩小銀錠,這不是坑人是什麼? 萬盛隆鹽米行前,林掌櫃接過銀子,轉身一搖三晃就要回鹽米行,張仨笑嘻嘻道:“林掌櫃,賬還沒算完呢,你這就走什麼?” “兩清了,還有什麼賬?”林掌櫃回頭問道。 “賬可不是這麼算的”,張仨笑道:“我問你,你這隻雞要他賠銀子,算了十斤的雞錢,相當於每隻雞二兩銀子,二百文一斤買下的,對不對?” 林掌櫃點點頭。 張仨環視一周圍觀的百姓,又說道:“可是這小公雞才一斤,它得長到十斤才能賣十兩銀子對不對?可是它要長呢就得吃米,對不對?” 林掌櫃皮笑肉不笑答道:“也可以這麼說。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眾百姓也紛紛附和,都說張仨說得在理。 張仨又道:“剛才你也親口說了,喂雞得‘斤雞鬥米’,雞每長一斤肉,就得耗費一鬥米,我來句公道話,你這雞算一斤,可是你還得補齊人家九鬥米才算公平呀,一共五隻雞,共計得補四十五鬥米,大家夥說對不對!” 眾百姓一聽,都覺得有理,林掌櫃驚道:“張大人,怎麼能這樣算法,方才這十兩銀子,也買不了四十五鬥米呀?” “唉,林掌櫃這就不對了”,張仨笑道:“都是按照你的算法算出來的,怎麼就不對了?難不成,你是說本官不公平?” 張仨又朗聲問四周百姓道:“大家夥說說,我這麼算公平不公平?” 眾百姓紛紛笑道:“公平,公平直至!”張塵香叫得最大聲,拍手大叫:“這叫玉皇大帝分蟠桃——公平合理!” “稱米吧?”張仨笑道。 林掌櫃一梗脖子正要開口爭辯,卻聽對麵文升樓上,又傳來一聲咳嗽,他立即換了一副笑臉,吩咐身後的鹽米行夥計道:“快,快,稱四十五鬥米來。” 一鬥米十來斤重,四十五鬥米足足裝了七八個大麻袋。片刻工夫,夥計稱好了米,張塵香幫著蒙雌將米袋搬上柴車,看熱鬧的百姓一陣嬉笑。 “散了吧,散了吧!”萬掌櫃向著人群喊道,眾百姓見沒有熱鬧可看,嘻嘻哈哈準備離開了。誰知蒙雌推著柴車剛要走,張仨又指著地上的五隻死雞道:“別呀,這五隻雞可是你買下來的,帶回寨子裡還能添個葷菜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