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漆,彎月如鉤,大環村半山腰的祠堂裡火把忽明忽暗,張寒山上下打量著張仨,不知何時已喜極而泣,良久說道:“你種種奇遇簡直匪夷所思,不過僅憑你空口白話,我總覺得缺了點什麼。” “這個好辦”,張仨從懷裡掏出侍衛腰牌,說道:“楚王府四名侍衛現在住在縣城驛站,你派人一問便知。” 張寒山道:“這些人本就是朝廷裡的人,我如何相信?” 張仨為之氣結,說道:“難不成我去找楚王朱楨,或者南京城裡那個朱重八來,讓他爺倆給你當麵做個見證?” 張寒山搖搖頭,向地麵跺了跺腳道:“這棵大槐樹下,已經埋了三個冒牌貨了,這三個狗東西都是冒充我大兄兒子,專程來大環村打探藏銀消息的,嗬嗬,聰明反被聰明誤,最後都給這大槐樹做了肥料。” 張仨心下一驚,想到自己腳下埋了三個死人,不由向後退了幾步。 “你與他們不同”,張寒山道:“大兄的脾氣、秉性、喜好無一不曉,這個假不了,好,我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想來你父子二人在鐵匠廟吃齋念佛十六年之久,來來來,你且背誦《心經》出來,這部佛書短得很,不過二百餘字,隻要你背得出那就證明你曾是真和尚,我就讓你認祖歸宗。” 張仨哪裡會背誦什麼《心經》,不過他反應極快,哈哈一笑道:“要證明我是不是當過和尚,哪裡用背經書這麼麻煩,你看?”說著伸出頭來,一把扯掉頭頂的帽子,露出頭上不長不短的頭發來。 頭發不長不短,恰好說明一個事實,幾個月前他還是如假包換的光頭。在大明朝剃光頭的人隻有兩種人,一種是受了“髡刑”的人,會被強行剃光頭發以羞辱本人,另一種就是僧尼了。 古人認為“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也,孝之始也”,所以絕沒有人會主動剔去頭發。 張寒山伸出顫抖的手,輕輕撫摸著張仨的頭頂,淚水慢慢湧出,他信了,徹底信了。 片刻,張寒山大跨步走出祠堂,沖著山下大喊道:“大環村所有男丁聽令,一炷香後齊聚祠堂,見證我侄兒認祖歸宗。” 張寒山的聲音中氣十足,尾音在山間久久不絕,霎時間,山坳裡沸騰了。 張寒山回過頭來,向張仨道:“我隻有兩女並無子嗣,一會你認祖歸宗後,我會宣布你為少族長。” 張仨心中大驚,他可不願做什麼勞什子少族長,隨即一臉正色道:“二叔,我剛回村子還寸功未立,且等我立了功勞也好服眾,到那時您再宣布豈不是名正言順?” 張寒山點點頭,道:“不爭名利,也不冒進,你很好!” 片刻工夫,山下人聲鼎沸,亮起一個又一個火把,轉眼間火把組成一條長龍開始從山腳下裹向山腰。張仨站在張寒山身後,說道:“二叔,我還有個問題不解。” 張寒山道:“你說。” 張仨看了一眼大槐樹,問道:“二叔,方才你說村裡我這一輩,名字中都藏有一個‘小’字,咱們大環村這麼多人,這個秘密就沒傳出去?那三個冒牌貨就沒改名換姓準備準備?” “傳不出去”,張寒山笑道:“全村上下,我這一輩隻有我和你爹識字,你這一輩卻是無人識字,就連阿香我也沒讓她識字,嗬嗬。” 張仨點點頭,片刻工夫,嘈雜的腳步聲來到祠堂外,領頭的正是張宥屁,他向張寒山稟報道:“族長,全村二百三十六名男丁全都到了。” “好”,張寒山親手拉著張仨進入祠堂,二百餘人也盡數跟進祠堂,將不大的祠堂擠得滿滿當當,張寒山咳嗽一聲,祠堂裡頓時鴉雀無聲。 “跪下”,張寒山指著排位前一個蒲團喝道。 張仨撲通一聲跪在蒲團上,心裡那個氣呀,暗道老子就是來村裡送糧食了個心願,誰知還真就認祖歸宗了,真是冷灰裡爆出熱栗子————怪事一樁,這到哪兒說理去? 張寒山在一旁從容地凈手洗麵,恭恭敬敬取了三炷粗香,在眾多牌位前點燃,躬身沉聲道:“木本乎根,水本乎源,列祖列宗,聽我一言……萬盛隆一脈傳繼千年,時至今日棲身蓮花山中,宗族人丁單薄,度日艱難……今日遺珠張仨前來認祖歸宗,實乃大幸,全賴祖宗指引保佑……” 張仨在一旁聽得昏昏欲睡,卻還得跪得筆直,心中暗忖:“廢話真多,念來念去也不嫌麻煩,直接讓我磕幾個頭不就了事了嘛?”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過了許久張寒山說完了話,又從數百個牌位最上層開始,一層層一一介紹起祖宗的姓名、生平、功績等等,真如黃河之水般滔滔不絕。 張仨跪在蒲團上,雖有萬般無奈,卻還得一五一十認真聽著,沒辦法,幾百雙眼睛盯著呢! 不過張仨也發現一個有趣的事,最上層祖宗的名字中有什麼字,下麵排位中若再出現這個字,就會天然少上一劃,比如說最高一層祖宗名字中有個“德”字,下麵牌位上的“德”字就會缺少“心”上一“橫”,再比如說,一個“正”字,張寒山在說第一排牌位上時,這個字念“正”,但下排牌位上再出現這個字時,依然念“正”,但卻又少了開頭一“橫”,成了個“止”字! “奇怪,奇怪”,張仨心中暗道,難道這刻牌位的匠人是個別字先生?不應該呀,張寒山是認字的呀,豈能讓自己祖宗牌位錯字百出? 張仨百思不得其解,隻聽張寒山喝道:“萬盛隆子孫張少一,俗名張仨,向列祖列宗叩首進香!” 張仨接過三炷粗香,有樣學樣點燃了香頭,恭恭敬敬插在牌位前的香爐中,又後退幾步,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眾族人歡呼起來,從這一刻起,張仨就是他們的族人了,張寒山又重重地拍了拍張仨肩膀,朗聲道:“你的族名是張少一,將會寫入家譜,不過如今你既然已為官,在外仍叫張仨即可。” 張仨又想起大環村“人壞村”的別稱,不知怎的,心裡似乎劃過一道閃電:“少一,少一……人叫少一,牌位上這許多字也能少一“橫”,莫不是……” 在他心中,那四句偈語慢慢浮現在腦海中: “井市煙火晚, 目送瓜州帆。 夫子何所為? 王孫空掌權。” 在他心中,清晰浮現出的這四句偈語是也開始短筆少畫,字跡似乎自己遊動著少了一筆: “井”字少一筆成了“艸”, “目”字少一筆成了“日”, “夫”字少一筆成了“大”, “王”字少一筆成了“土”。 當“艸”“日”“大”“土”像積木一般從上到下慢慢摞起來,居然慢慢組合成了一個字——“墓”。張仨心頭一陣狂喜:“哈哈,老子真是個天才,怎麼以前就沒想到呢?那筆藏銀原來是藏在陳友諒墓裡呀!” 從方長信,到廖家父子,再到當朝皇帝朱元璋,還有那三個不知名的冒牌貨,多少人想知道陳友諒藏銀的具體地方?張定邊至死也沒有吐露一星半點。誰也想不到,四句偈語居然被張仨就這麼輕而易舉地破解出來了。 “哇哈哈……”張仨忘了場合,跪在蒲團上揚起頭大笑起來,心裡實在得意非凡,一不小心被口水噎住,又打了幾個嗝。 祠堂是宗族的象征,多少年來誰敢在祠堂裡又是大笑,又是打嗝? 數百雙眼睛疑惑地看著張仨,張仨趕緊止住笑聲,向四周團團作揖,解釋道:“我父親從小就囑咐我一定要重回宗族,我是夢裡都想著早日回來呀,如今好夢成真,我……我心裡高興呀!” 眾人歡聲雷動,都對張仨極為親熱,張宥屁帶頭,眾人樂不可支地沖上來,一次次將張仨高高拋向空中,歡笑聲、尖叫聲好不熱鬧…… 山裡的夜很靜,這一夜,張仨睡得極為踏實。 次日日上三竿,張仨被窗外的笑聲吵醒,定睛一看,窗戶上爬著一溜娃娃臉,笑吟吟地看著自己,領頭的正是阿尕。 見張仨醒了,娃娃們喜笑顏開,齊聲高叫:“大懶蟲,太陽都曬屁股了……嘻嘻!” 張仨一笑起床,阿尕帶著幾個孩童跑進屋子,又是端水又是疊被對他親熱得不得了。阿尕最是勤快,幫著他疊好被子,伸出手來問道:“仨哥哥,我聽姐姐說,你在縣城裡給小孩發了不少禮物呢,我們乾了這麼多活,咋沒有禮物呢?” 張仨哈哈大笑,摸了摸懷裡,索性將七八百斤鹽票都遞給阿尕,囑咐他交給各家各戶大人去,大人們肯定有賞。 孩子們歡笑著飛跑而去,沒過多久,整個村子都沸騰了,這可是七八百斤平價鹽票呀,大災之年有銀子也買不到。 阿尕又跑回來,笑嘻嘻地傳話說:“阿爹有請。” 張仨隨著阿尕來到張寒山家,桌上已經放上了熱騰騰的飯菜,張寒山腰係圍裙,正在將剝好的白狐皮晾曬起來。 “先吃飯”,張寒山說道:“嘗嘗紅燒狐貍肉,這肉最能補虛暖中。” 張仨卻不急著吃飯,近前來看那兩張白狐皮,隻見絨豐厚平齊細柔,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更難得的是一點傷口也沒有,不禁嘖嘖稱奇。 阿尕在一旁笑道:“尋不到箭孔的,我阿爹是一箭射中狐貍眼的,哪裡會有箭孔。” 張仨笑著抱起阿尕,卻見一旁整整齊齊放著一摞鹽票,正是他晨起交給村裡娃娃的那些鹽票。 “來,一起吃飯”,張寒山卸下圍裙,招呼張仨上桌吃飯,說道:“這些個鹽票價值不菲,按照村裡的規矩,鹽這精貴東西由族長統一分配,所以大家夥就都交過來了。回頭硝好了皮子,你身為少族長跑一趟腿,帶著大家夥回縣城賣了皮子,正好再買些鹽。” 阿尕笑道:“我也要去縣城看看,我還沒去過縣城呢,聽說縣城裡有捏糖人的,那糖人有好看還能吃,比甜菜還甜呢!” 張仨夾起一筷子狐貍肉送到阿尕碗裡,問道:“你還沒有去過縣城?” 阿尕邊吃邊說道:“不止我沒去過縣城呀,村裡人不到十五歲都不許去縣城,這有什麼稀奇的。” 張仨抬眼又問張寒山道:“二叔,我爹小時候去過縣城嗎?” “十五歲之前,我們兄弟誰都沒去過縣城”,張寒山說道:“不過過了十五歲,大兄想不去也不行了。” 張仨奇道:“這是為何?” 張寒山說道:“祖訓如此,祖訓規定‘家貧,長子走險而次子走穩,家富,則長子走穩次子走險。以穩為盾,護家之後方,以險為茅,開前方之路’,所以,大兄十五歲那年,隻能出去拚一拚了。” 他放下筷子,心中想起自己兄長張定邊,搖了搖頭竟有些哽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