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明,張宥屁帶著族人去售賣皮子,張仨一搖三晃前往縣衙來縣令尋文萬友,不為別的,隻為再敲一筆銀子。 誰讓他是禦封的兩湖觀風使呢,雖無品級卻有權寫奏章直達天聽,他準備告訴告知文萬友,奏章的題目是《沔陽旱災自救觀風奏》。 “當當當”,張仨帶人來到縣衙門前,看門衙役正要進去稟報,卻被張仨叫住了,問明白文縣令正在後院涼亭與人對弈,就讓他頭前引路不必通報。 張仨就是要擺這個譜,心道待會隻要告知自己要寫奏章,那文萬友還不得像鵪鶉一般伺候著自己,再送上一份大禮? “當、當、當……”,張仨一邊走,一邊嘴裡“當當”個不停,看門衙役等人並不明白張仨為何發出這種聲音,隻有張仨自己明白,這“當當”聲與敲竹杠是一個聲音嘛! 後院涼亭中,文萬友正與坐在涼亭中與一人下象棋,坐在他對麵的執棋者正是文升樓大掌櫃朱聰,不過隻敢在椅子上坐半個屁股,好似紮馬步半懸空一般。 文萬友落下一子,不經意間道:“朱掌櫃,你可知我為何獨愛象棋?” 朱掌櫃應了一子,媚笑道:“怕是縣尊喜愛這象棋殺伐果斷、運籌帷幄。” 文萬友捋一捋胡須,道:“本官最愛的,就是這象棋之中,各子皆有妙用。圍棋雖文雅,卻子子相同,何分伯仲?而這象棋卻不同,有無知無能者常恨馬蹩腳,相塞眼,殘局炮無架。然高手眼中,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各子物盡其用、人盡其才才是上策。” 朱聰站起來一躬身,說道:“真是受教了,縣尊大人高論,您放心,我老朱就是縣尊大人的一枚卒子,文升樓我一定給您打理得妥妥當當,賬目自然也會做得滴水不漏!” 文萬友笑著虛按幾下,說道:“你老朱辦事,本官還是放心的……” “文縣令放心什麼呀!”張仨出現在後院角門外,笑道:“可是要朱掌櫃再送些酒菜來,你我好打打牙祭?” 文萬友一驚,待看清來人是張仨後,也笑吟吟地站起身來,笑道:“本官正有此意,昨夜聽城防來報,說張大人回城來了,正準備晚些再去驛站相邀呢,不承想張大人卻不請自來了。” 張仨站在棋盤邊,煞有介事地看著棋盤。朱掌櫃站起身來,心下自然明白文縣令不喜張仨,他心下有意替文縣令出出氣,拱手笑道:“原來張大人也是此道高手,可否請教一二?” 朱掌櫃自負數十年棋藝,還能比不上張仨這黃毛小子?想要在棋盤上殺殺張仨的威風。 張仨心道,早就看出你是文萬友的一條狗了,還敢在我麵前齜牙?看我先整治整治你。 對弈張仨自然不行,不過他粗通象棋規則,眼睛一轉計上心來,笑道:“朱掌櫃,我前些日子在坊間與人對弈,到最後到了殘局,還有些意思,我擺來你看一看。” “哦?”朱掌櫃道:“還請張大人賜教。” “這盤棋是這樣的”,張仨一劃拉,將大部分棋子掃落一旁,隻給黑棋留下一帥一相,給紅棋留下一將一士,一本正經說道:“當時和我下棋的是楚王府一個小侍衛,姓倪叫倪碟,他的棋子隻剩一帥一相,我的棋子隻剩一將一士”。 朱聰詫異道:“這棋還怎麼下?士相都不能過河界,豈不是和棋嗎?” 張仨叉著腰笑道:“那可不見得,我和倪碟都不想和棋,就商量著相互允許士相過河界,再行廝殺”, “這下法新鮮”,朱聰摸著下巴問道:“這可怎麼下?” 張仨隨手拿起象棋在棋盤上一擺,說道:“當時是這麼下的,棋子糾纏在一起,倪碟先相我,我又士倪碟,後來,倪碟又相我,我又士倪碟,然後,倪碟相我,我士倪碟……” 朱聰初時還在思考,後麵卻回過味兒來,“倪碟”不就是“你爹”嗎?什麼“倪碟相我,我士倪碟”,可不就是“你爹像我,我是你爹”? 這邊張仨還不把手,繼續伸手在棋盤上相來士去,一本正經地“你爹像我,我是你爹”。朱聰氣得牙根癢癢,卻也不敢當場發作,一旁的文萬友看不下去了,心道這人簡直是個無賴。 文萬友伸手把棋子劃拉入一旁的棋盒裡,說道:“張大人,此去蓮花山家鄉觀風如何?” “風氣好啊,不隻是蓮花山,我沿途還刻意留意了下”,張仨笑道:“大災之年,我正準備這幾日絞盡腦汁想寫一個奏章送到南京去,好好把所見所聞向皇上稟報一下。” 文萬友沉聲問道:“張大人要寫何奏章?” 張仨道:“準備寫一個沔陽救災的奏章,這次沔陽大災,上下著實不易,在文大人的得力指揮下,全縣風清氣正、上下一心,說起來人也沒死多少人對吧?昨日本官從蓮花山一路進城,也就隻看到路邊倒斃了十七八個人吧,難得難得,回頭本官好好在全縣摸摸底子,定要為文大人表表功才是。” 張仨哪裡看到這麼多倒斃的人,他不過隨口胡亂加碼罷了! 文萬友一聽,心道:“十七八個人倒斃路旁還不算多?這小子是要背後捅刀子呀!” 他趕緊說道:“張大人有所不知,十幾年前兵荒馬亂,沔陽縣男丁凋零,剩下的人多為老弱病殘,許多老人都沒有後代,所以,所以倒斃路旁,大人放心,本縣設有專人,定會為這些人收斂屍骨,讓其入土為安。” “這樣最好,這樣最好”,張仨笑道:“唉,觀風觀風,民風、官風、商風、農風、行風哪一樣不是‘風’,皇上交給我如此重任,總不能隻看和睦春風,什麼冷風啊,歪風啊,都得看一看嘛!” “那是,那是”,文萬友附和道。 張仨說道:“奏章既然直達天聽,那就得絞盡腦汁寫得漂漂亮亮才是,我要好好構思構思,這太費精力了,要想好,更得寫好!” 說道“寫好”兩個字,張仨小臂懸空,大拇指和食指搓了搓,好似提筆寫字一般,文萬友何等聰明,一眼就看出這手勢哪裡是在寫字啊,分明是在點錢嘛! 文萬友轉身對朱聰吩咐道:“快去文升樓,昨天不是從獵戶手裡買幾隻錦雞嗎?你親自下廚,弄個烤錦雞,再多送些硬菜送去驛站。張大人這兩日寫奏章辛苦得很,得好好補一補!”朱聰點頭哈腰,一溜小跑著去了,張仨心下一笑,他當然明白“硬菜”的意思。 朱聰剛小跑至角門,卻和急匆匆趕來的縣丞諸葛祥、縣主簿鄧金平差點撞了個滿懷。 諸葛祥和鄧金平兩人卻絲毫不顧朱聰告罪,快步向涼亭而來,似乎有什麼急事。 文萬友抿了一口茶問道:“何事驚慌?” 諸葛祥氣喘籲籲地說道:“縣尊大人,禍事來了。今晨收到各處來報,至少有十個村寨中有人腹瀉暴斃,多者十數人,少者三五人,死者均腹腸絞痛,上吐下瀉,腸筋痙攣,皮膚厥冷,而且附近村寨,也多有類似癥狀者暴斃,看情形正在向縣城蔓延。” 張仨聽在耳中,心道這些人的癥狀似乎和自己回縣城時路遇的屍體情形相似,不由得心中一驚。 鄧金平道:“有數名郎中也專程來報,說那些患病之人的身上,用指頭摁摁身上的肉,那是一按一個肉坑,狀如癟螺一般,他們認為……認為……” 文萬友站起身來,喝問道:“認為什麼?” 鄧金平道:“郎中們認為,此病正是‘癟螺痧’,此病一旦得上,就會四肢惡寒、劇烈吐瀉,患上此癥,大多數人熬不過兩三天即死,所以此癥又叫六時痧、子午痧。” “啪嗒”一聲,文萬友手中茶盞跌落,摔得粉碎。 張仨也倒抽一口涼氣,問道:“這‘癟螺痧’如此兇險,人傳人厲害嗎?” 鄧金平思量了一下說道:“厲害,‘癟螺痧’若是不受控製,恐怕這沔陽縣十室九空。” 諸葛祥滿臉戚容,說道:“張大人,我詳細詢問過一家寨子的報訊人,那個村三天內死人達到了十七人,其中一家人以打獵為生,男人染病後第三日就斃命了,再過一日我妻子和兒子也死了,又過一日就連小女兒也跟著他們去了。” 文萬友問道:“那寨子距離縣城多遠,現在寨中是什麼情形?” 諸葛祥說道:“寨子距離縣城二十餘裡,寨中已經無人敢接近那戶人家所在的山頭,大家都說,那裡有惡鬼作祟,生吃人命。另外,附近村寨也有好幾戶人家絕戶,最近者距離縣城不過七八裡地。縱觀地勢,沔陽縣至武昌府方向此病癥最為嚴重,百姓們口口相傳,官道上已經不見人蹤。” 鄧金平皺著眉頭說道:“這等禍事,誰還敢上官道?為今之計,怕的就是此癥沿門闔戶,成燎原之勢,一旦傳入縣城,那可就麻煩大了。” 文萬友嘴唇都哆嗦起來,喃喃說道:“方才與文升樓掌櫃朱聰在此下棋,閑話間他說起文升樓一個小二前日間也患上上吐下瀉的急癥,昨日就死了,可別是……” 眾人大驚失色,都被文萬友的話震驚了,難道這“癟腸痧”來得這般快,已經傳到了沔陽縣城之中?眾人心中雪亮,基本可以確定,一場大瘟疫正席卷而來。 文萬友等幾人也是飽讀詩書之人,自然知道瘟疫來襲的可怕。 文萬友是飽讀詩書之人,他心裡清楚得很,大疫來襲時,曾帶來多大的災難。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別的不說,宋末開封的大鼠疫,起自山西,波及華北數地,當真是“人見死鼠如見虎”,一人感染,全家都難以逃脫,甚至有的闔門皆歿,全家死絕。相傳連死者親戚都不敢上門吊唁,因為隻要一進病家門口,必會感染,等到他回去時,又把瘟疫帶回了自己家中,瘟疫死亡如此之巨,以至於城門“日出萬棺”。 張仨嚇得額頭冷汗直冒,心道這可怎麼辦?若是兵荒馬亂自己或者還能撒丫子就跑,這瘟疫看不見摸不著,若是不小心染上了,那可真是蛤蟆掉進滾水鍋———死路一條了。 文萬友來回踱步,問道:“兩位可有良策?” 諸葛祥說道:“我與鄧主簿剛才在路上商量,此事可從封城、堵路、隔離、埋屍四個方麵入手,或可阻止大疫蔓延。” 文萬友擺擺手,示意他繼續說下去,諸葛祥道:“封城自不必說,堵路就是在官道村路設置路卡,並嚴令各村寨即日起自行封閉,家中若有老弱病殘或糧食不夠的,由各處先行接濟,隔離是說對於出現嘔吐、腹瀉等病癥者,一家老小禁止出門,說白了,死一家總比死一村一寨好。再者,最後一條埋屍,就是嚴令各處,但凡有因瘟疫死亡者,不可輕動,先拋灑生石灰,再用長竹竿挑至板車上,以長繩拉車,至偏僻地點深埋。這四點若能不折不扣地執行下去,此疫或有轉機。” 文萬友又看了看張仨,問道:“張大人可有何建議?” 張仨心裡慌的一匹,兩條腿都在打顫了,此時是真是小巴狗攆兔子——要腿沒腿,要嘴沒嘴。